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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摊头与摊头的差别


  靳扬看得头都大了,深吸了口气努力往里挤,奈何势单力薄,比不得看热闹的群情激昂不要命,硬生生被一群力大无比的老人家防御在了外围,人家抽出闲来还能扭头嘶吼一句,这声势骂得中气十足,听得靳扬十分服气:好家伙,你这来瞧病的比我这瞧病的还身体硬朗啊!

  无语片刻,他长呼了一口气,随手抓住外围徘徊着的小伙子。算了,就这顺序上吧,哪个近哪个顺眼就是哪个了。未曾想对方受惊之下低呼一声,吓得靳扬手一抖,好容易稳住心神觉出不对。嘶,现在赈饥荒连这种都管了吗?

  “兄弟,意外意外,实在对不住啊,”靳扬当即将手中的胳膊放开,改抓为托,面带歉意地将另一只手搭上他肩膀,十分关切地以眼色给他指了条明路,“脱臼那边那大夫看得好。” 天知道那边有没有大夫,见人下意识扭头,靳扬轻车熟路一托一压,在对方一瞬狰狞的目光中,哥俩好地拍了拍他肩膀,转手撸起了袖子:“兄弟,不用谢,帮我拉开点人。”。

  即便是在鸿景堂这等条条框框堆成山的地方,学徒幼时打架依旧是常态,或者说,正因为是在鸿景堂,寻衅滋事才显得分外常态,以至寻常接骨复位都快成了看家本事。

  虽说都是孩子,偏生都粗浅学过几把刷子,连徒手斗殴都晓得不用蛮力往人脸上身上招呼,精习骨伤的更是玩脱臼的一把好手,回回拉过胳膊就往前下方使劲,用力快准狠。打不过别人的,气上心头也出过往人饭菜里放点巴豆的事。

  授学里那些零零碎碎的“不得如何如何”、“避免如何如何”、“千万如何如何”,换个角度来理解,样样都是杀人的利器。说到底,杀人常比治人简单,破坏总比解救容易。至少在靳扬的记忆里,他在啥病都不会看的年纪里就早知道不下十几种弄死人的法子,甚至,弄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弄死得无证可寻好像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那时候是真不觉得有什么,年少总是只知喜恶,不晓得善恶,仿佛杀人放火、毁人一生也可以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与吃饭睡觉并没有什么不同,直到日后回忆起来,才后知后觉地冷汗淋漓。但出奇的,即便那句“马钱子,马钱子,马前吃了马后死”诵得何等上口,几百年来,却也没哪个学徒真想到要去人家碗里放点马钱子夺人性命。

  “嘶……”靳扬好容易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挤到前头却没看到沈均觅、邵平岸二人的影子,环视一圈后瞪大了眼睛,终于惊觉跑错了摊头,登时掩面扶额,暗叹作孽。偏生顺水而下易,逆流而上难,出也出不去,只得哭丧着脸看着几乎要怼到他脸上的纸。

  民间家传神效疗法?严禁冰棺封冻,救活后再交银两?!上吊死2日之内,水淹死2日之内,手掐死5日之内,摔死5日之内,急病死3日之内,慢性病死2日之内可活?!!

  “大仙,您这厉害啊!”靳扬衷心夸奖道。这本事绝对堪称天上有地上无啊!若不好好探究一番,岂不辜负当年出狱后与老瞎子破檐底下批字练摊多月的情义?

  “此法是由天师传于黄帝,又由黄帝将秘法藏之匣内,传与子孙后人……”前面的神医不动如山,轻抚着胡须,老神道道,话都由后头站得毕恭毕敬的孩子娓娓道来。靳扬老实听了老半晌虚里来虚里去的废话,才终于闹明白他们的本事——呼吸停止,脚脉跳动者可以救活。

  “神医,您这秘法真是绝了!”赚钱秘法,绝无二家。靳扬想着,若是能搞到几个这样的闭气病人,不管是水淹的闭气了,还是上吊的闭气了,他应当也能治,兴许效果更好也说不定。

  靳扬也不知这法子是不是从扁鹊治虢太子那儿得到的灵感。闭气而脉跳,身未冷,人未死,若是急救得宜自然也能救过来。若是被当成身亡直接往棺里一钉,土里一埋,人失去救活的机会,慢慢也就真死了。

  按急救来说,这定价倒也不离谱,至少比之如今市面上炒得正热的灵芝、三七、石斛、藏红花要客气多了。靳扬幼年曾有幸结识过一位做药材生意家的小姑娘,虽说年纪一般大小,说起话来却已是一针见血——凡推行药材,其要有二,一则多多少少得沾染些神话传说,玄之又玄才好引人上手;二则保存容易,商家易于囤积货物,如此才有炒价格的余地。

  说来说去,平民百姓折腾纠缠了一辈子的种种,终究还是钱的事。鸿景堂有不少自持身份、一脉清高的老派医家,整日唉声叹气将世道几乎批了个遍,寻日听着烦人得紧,但有一点说得还是没错的——人心如此啊!且看斗转星移,朝代更迭,世间变了个天翻地覆,唯独人心却像是从未变过。

  这么一想,靳扬再瞧瞧这满目的荒唐招牌,一时竟觉着这摊头可谓是相当良心。江湖上混都不容易,半斤八两各有各的本事,毁人生意断人财路总不好。强忍着看到旁边“宫廷御药”、“皇家御用”的不适,他努力夸赞良久终于从人群中挣扎出去,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

  简直像是去了半条命啊!靳扬喘着气,抬眼正看到窝在对面角落仿佛看了许久好戏的沈均觅、邵平岸二人。靳扬:……

  好在邵平岸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四目相对之下笑得照旧没有一丝尴尬,唯独语气里掺着一丝揶揄的惋惜:“靳大夫,您像是对我们有什么误会啊。”

  何止误会,这误会可大发了。跟着沈均觅走了一路,莫说什么排场够足的摊头,就连根摆样子讲明原委的竖幅杆子都没影,一路越走越不是地方,走到后面干脆到了城外。

  都说灾荒一起,两分天地,原先过好日子的兴许过上了更好的日子,原先快活不下去的也可能就真的活不下去了。靳扬心里明了,但年幼时颠沛流离的记忆毕竟已经模糊了,尤其这一年来偏居梁府,大小也算是江南富庶之地,对灾荒的感觉实在不深,直到亲眼见了才仿佛踏到实地上,生出种“嗯,它是这样的”的感觉。

  看不出这些人有多久没洗过澡换过衣服,迅速用“衣衫褴褛”来形容其实不大恰当,靳扬的第一印象是一阵难以描述的恶臭,带着刺鼻的酸腐气息,让人下意识想退开。里头老人小孩居多,脏兮兮看不清男女,都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头发一团一团粘在头上。

  兴许在多数人的想象里,这些人理所当然该有种等待救助的狂热,但事实上,他们甚至是不配合的,不热情的,目光里黑黝黝地压着一丝质疑与警惕。

  沈均觅神色平平,像是对这些被驱逐在城外的人早已司空见惯,直接走过去上手就来。靳扬极少遇上这样的“实干派”,一时还怔愣了下。从医者行走江湖,默认一上来总该先摆出一副“老子师承何人,听说过没有”的架势,其实师承唬的都是行内人,再有本事的大夫的名头,老百姓多数也都是没听过的,不过是出门在外为了迅速取得信任罢了。

  沈均觅如此,靳扬便更不用开口了。视线所及最近处,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眼神黝黑地看着他们,怀里抱着的老人看着面容衰败、粗瞧着似是命不久矣,说抱许也不恰当,老人神志不清地躺着,动他一下便仿佛害怕得很,瑟缩着抓弄,很有种循衣摸床、撮空理线的意思在。孩子双手贴着他,这般“抱”着茫茫然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靳扬叹了口气,艰难地蹲下身来平视着他们,打开了药箱。

  邵平岸帮衬着沈均觅,偏头见了小声道:“梁成济草草教了一年就这么放养,你倒是也不看着,比他还淡定啊。”

  “好不容易死皮赖脸从梁成济手下挖来能干实活的,不容易了,”沈均觅忙碌间草草扫了眼,靳扬明显是专给梁成济打过下手的,多乱的场面都不乱,气定神闲得很,“毕竟梁大夫的高足嘛,怎么看都比这片儿的庸医靠谱多了,前几日那帮人,事儿多不说还碍手碍脚的。”

  沈均觅这间歇性的刻薄劲儿邵平岸是相当习惯了,笑了笑,继续随意划了划水便坐在一旁且看着内行人干活了。出于单纯对漂亮的欣赏,他惬意地看了靳扬许久,时不时还要与沈均觅分享下新发现,可惜多数都惨遭无视。

  说实话,靳扬看诊的时候和平日相较确实有种微妙的不一样,仿佛那一刻他心里眼里就只有那一个人。过程也不像是反复在琢磨那些自己往先曾经见过的病,确是每个都在与活生生的人相处,就连眼神里透出的无语都带着认认真真相处后的别有滋味:“喏,沈均觅,我猜这位靳扬小大夫现在心里肯定在疯狂地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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