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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情缘错对


  庄魅颜与小默绕过月光下的长廊,穿过后院,远远就看到“玲珑居”掩映在树丛间那微弱的灯光,还有在门口焦急张望的春菊。春菊看到她的身影,亟不可待地迎了上前,压低声音说道:“我的好小姐,怎么去了这么久?老爷过来了!”

  庄魅颜神情一凛,自从她记事起,父亲大人这还是头一次主动来看望他们母子,心中百感交集。

  “父亲大人来了多长时间?有没有问过我的去处?”

  “不到半个时辰吧,老爷已经问过了,奴婢说是去给长信侯爷府上的太夫人拜寿,幸好老爷也没有再问什么。”

  “我知道了。”庄魅颜大脑迅速周转起来,“我们进去再说。”

  庄魅颜踏入房中,堂屋点了两只大蜡烛,父亲并没有在太师椅上端坐。母亲居住的里屋亮着灯光,隔着木板之间的隔断,隐约能看到人影憧憧,似乎是母亲和父亲两个人在榻上对坐。看到这样的景象,庄魅颜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温馨的情愫。

  守在门口的柳儿见她过来,赶紧打开门帘。

  “老爷,夫人,小姐回来了。”

  “魅颜拜过父亲大人。”

  庄魅颜盈盈拜倒在地。她慢慢抬起头来,母亲趺坐在榻上,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卷宣纸,另有笔墨纸砚,父亲庄严元站在母亲身侧,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是《诗经》,看来自己没进来之前,父亲正在读诗给母亲听。这样的情景不止一次在她梦里出现过,父亲与母亲两两相对,父亲挑灯夜读,母亲帮他研墨续茶,嘘寒问暖,他们两个人是如此般配,本该就是举案齐眉的一对璧人,就算是老了也应该是相濡以沫的伴侣。

  瞬间,眼角有了润湿的感觉,如果这世上有什么可以让她留下这个美好的瞬间,她情愿用她拥有的全部财富去换取永恒。

  那一刻她就下定决心,要帮助母亲留住父亲的心。

  “起来吧,这里又没有外人,颜儿不必拘礼。容熙呢,还没有回家?”庄严元看到女儿进屋给自己行礼,便轻声问道。

  如今已经年近五十的年纪,因为保养得体,看起来仍旧是四十出头的样子,面容清矍,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丝缎便服,他为人向来严肃,行动规矩,不言苟笑,因此平时子女和下人们见了他难免有些紧张。庄魅颜多年未曾与父亲对话,也觉得有些生疏。

  “回父亲大人话,弟弟容熙已经回国子监,说是秋闱将近,要好好念书。”

  “嗯。”庄严元点了点头,道:“容熙知道念书,为父也很是欢喜。今日听外头人说,容熙的恩师竟然是瑞祥王爷,颜儿,可有此事?”

  庄魅颜心中雪亮,父亲庄严元为何连夜在他们屋里等候,为的大概就是验证这个消息吧。她心中难免有些失落感,脸上却露出温柔的微笑,垂首道:“是,不敢隐瞒父亲,容熙的恩师正是瑞祥王爷。”

  庄魅颜就将如何意外遇到端木皓,如何在老宅喝酒招待,端木皓又如何提出要做容熙老师一系列的事情跟父亲讲了起来,当然她早就有所准备,说的时候省略了很多不必要的细节,只是把端木皓说成是偶遇他们姐弟,因为喜欢容熙这孩子,才会主动提出教他读书,因此才结下师生之谊。父亲听了之后,连连点头,感叹道:“想不到,容熙竟有此际遇,受到瑞祥王爷的赏识,告诉容熙一声,以后要倍加刻苦,将来挣出功名方才不负王爷的一番苦心教诲。”

  “霜儿,你的这个儿子为你挣了脸面,等将来他考取功名,我再为他谋个一官半职,儿子出人头地,你这做母亲也算是得偿心愿,后半生也有了依靠。”庄严元望了一眼仍旧是痴痴迷迷的妻子,温声说道,眸中神情颇为柔和。

  庄魅颜见父亲心情很好,趁机说道:“做儿子的孝顺母亲自是应该,只是古语说女子出嫁从夫,女子一生最大的依靠便是自己的夫君了。”

  庄严元不禁多看了一眼这个最不受自己宠爱的女儿,这个女儿自从生下来相貌丑陋不受待见,他对这个女儿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今日听她说话大方得体,并且十分机灵,心里添了几分好感。

  “嗯,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为父这几年忙于公务,实在是疏忽了夫妻之情。几年前,听你二娘说你生了大病,大夫要你静养,因此没有跟着一同回京城。这几年你既要养病,又要照顾母亲和弟弟,实在是难为你了。”

  庄严元一番话让庄魅颜眼圈渐红,暗暗垂下头。

  庄严元又安慰道:“以后有什么吃穿用度就说与你二娘听,你母亲的病现在好了很多,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去取,不必痛惜银子。”

  庄魅颜垂首静听教诲,父亲每说一句,她便答一句“是”,等父亲说完了,她才说道:“母亲和女儿什么都不缺,二娘照顾的很是周到。母亲的病多亏了在祁阳镇遇到一位名医之后,帮母亲开药诊治,经过这几年调理大为好转,只是母亲对以前的事情大都记不起来了。大夫说已经不再需要药物调理,只要她以前熟悉的人多多陪着她,说些以前的往事,她慢慢就会恢复记忆。”

  父亲见她性情温顺体贴,更加欢喜,连连颌首道:“以前你们在老宅养病,为父也不方便照应你们,如今回到京城,我只要得闲就回来陪霜儿说说话。刚才,我读了一首《关雎》给她听,以前的时候,霜儿最喜欢看我读书的样子,现在也是如此。霜儿一点也没变,是你的夫君老了。”

  父亲抬手轻轻抚摸着母亲的秀发,因为保养得好,母亲如今的年龄看起来仿佛只有三十出头,一头秀发乌黑柔顺,面容清秀昳丽,与庄魅颜站在一起比较起来,根本不像母女,倒像是两姐妹。父亲的眸中传出怜爱之意,相形之下,父亲这些年在朝中奔波,经历大起大落,毕竟有些苍老之态,眼角起了细细的皱纹,两鬓也添了白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母亲喃喃念道。

  父亲大喜,道:“霜儿,这是我教你的第一首诗,你还记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母亲没理他,只是来回重复着这句话。

  “对,后面的你还记得么?”父亲鼓励道。

  母亲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微微有些疑惑,在庄严元眼里,眼前的人一脸懵懂,倒有几分少年时代初次相逢时的天真之态,心中柔情泛起,难以自持,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看到他们两个人絮絮说起以前的回忆,庄魅颜悄悄跟柳儿使了个眼色,两人便退出屋子。

  瑞祥王爷的府邸,位于京城的东北角,远离京都闹市,与皇宫在同一水平线上,距离很近。据说是因为当初先皇太过疼爱这名最小的儿子,端木皓一落地就被册封为王爷,按照无双国的规矩,王爷必须另择王府定居,不可以继续住在宫里,大概是因为老皇帝五十多岁的高龄,皇妃还能给他诞下麟儿,他老人家实在太开心,因此恨不得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全部恩赐给他。他却没想祖制的规矩竟然让他这位最小的王爷儿子尚在襁褓之中就得跟母妃分开居住。

  爱妃夜夜以泪洗面,儿子在王府夜夜啼哭,皇帝到底是皇帝,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把王府的修建在离皇宫最近的地方,并且专门修了一条路直通瑞祥王府,方便他们母子每天相见。这样的大手笔也只有帝王家才做的出来,一时间天下嗟叹。

  瑞祥王府极尽奢华,占地面积差不多有皇宫的一半,如果不是言官不惜死谏,恐怕老皇帝兴许会把瑞祥王爷府修得跟他自己的皇宫一样大,后来瑞祥王爷满了十八岁大婚之后,他主动向自己的哥哥,现任皇帝端木良请旨,把自己的王府划分出了一大半,只保留了前半部分,并且重新修了围墙。皇帝本来不许,后来端木皓一再坚持,才勉强同意。

  从远处遥望,这片建筑就有些怪异,偌大的一片亭台楼阁,园林湖泊中间围了一圈高大的围墙,显得格格不入。只因瑞祥王爷的名头太响,即使他自己宣布不要那些园林,可是谁又敢在他家附近重新开土动工呢?因此这些建筑一直保留着,只是几年来无人打理居住,难免有些萧条的景象。

  王府依山而建,并且从山间引来泉水灌注在后院的大湖中,那片湖修得很大,夏日可以泛舟游玩,不过那湖泊已经被瑞祥王爷划分出来全在围墙之外。如今的王府大院里,顺着湖泊的走势延伸出许多溪流,弯弯曲曲盘绕而行,这是有名的“九曲十八环”。

  府内的建筑多是审度地势,顺着溪流的走向而建,有磅礴大气的宫殿,也有小巧玲珑的亭台楼阁,水面另有长廊连接,也有拱桥装饰,水面稍微宽一些的地方就做成小湖泊,种上莲花,如今盛春将暮,荷叶连成片,中间已经有蓓蕾蜷缩。等夏日来临,期间荷花盛开,凉风习习,坐在走廊上或者是楼台间欣赏美景却是十分惬意。

  这片“九曲十八环”就是王府最精华的部分,也是端木皓留下自己居住的部分,庄魅颜在四名宫装侍女的指引下顺着水流缓缓而行,对这里的景致暗自赞叹不已,说是人间仙境半点不为过,恐怕就是皇宫也比不上这里的清新雅致,超凡脱俗。与之相比之下,庄府园林中的长廊连接更显得十分简陋,无论气势还是精致度,都无法比拟。

  庄魅颜跟在前面两名侍女的指引下来到一处亭台上,这里视线比较开阔,举目望去四周都是碧波荡漾的水面,好似一座小小的湖中岛。亭台呈六角,周围只有六根柱子支撑,因为春季风大,因此罩了粉红色的纱幔遮挡风尘,清风拂过,纱幔凌动,却好似美人扬袖而舞。庄魅颜坐在亭台一侧的靠座上,倚着栏杆望着碧绿的水面,偶尔有鱼儿跳出水面嬉戏,带起一串水珠在荷叶上滚动着。

  庄魅颜等了许久也不见端木皓出来,侍女们端端正正立在台阶两旁,目不斜视,庄魅颜知道王府不比平常官宦人家,规矩很大,所以也不方便向侍女打听还要再等多久。所幸她的性格素来喜静不喜动,所以静静坐在亭中欣赏美景。亭台的栏杆设得很低,只要微微弯下腰,就可以摸到水面,许是这里的鱼儿被人喂得惯了,主动靠在栏杆旁边,庄魅颜童心大起,便将手儿放进水里轻轻搅了搅,鱼群被惊动,穿着她的指缝窜了窜去,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空着手儿抓来抓去,不是为了捉鱼,只是喜欢鱼儿与自己的手指擦身而过的顺滑感,因为玩的开心,她索性把两只手都放进清凉的湖水中,春风和熙,阳光温暖,手指泡在水里感觉舒适而惬意,更兼湖水清澈,十指如葱白,一尾尾红色的小金鱼在水中静游,不经意间撞到她的手指,吓得赶紧躲开。

  她微笑着仰起头,视线骤然与一双温和的眼睛撞在一处,她不禁错愕。

  “公子。”庄魅颜有些尴尬地把手收了回来,十指湿淋淋的,腕间的衣袖也浸了水渍。她窘迫地举起手臂,然后讪讪地垂到身后藏了起来。

  端木皓不禁莞尔,笑如春风,道:“轻湿翠袖嬉游鱼,这才是正经的春趣。”

  庄魅颜面色微微一红,她偷眼看了看周围,那几名侍女不知是何早已离开亭台,而自己只管专注玩耍湖水,竟没留神端木皓何时进来的,想必自己刚才的憨态全部落在他的眼底,心中更为羞窘。

  “公子何时过来,竟然也不招呼一声。”她忍不住开口埋怨道。

  端木皓对她的抱怨只是宽容的一笑,他轻轻招招手,亭外的立刻进来两名侍女捧着托盘,里面放着毛巾。两名侍女恭恭敬敬地帮她擦拭手上的水渍,完了以后又半跪着请她过去换身衣裳。

  庄魅颜不惯被人如此服侍,便笑道:“不碍事的,只是湿了半只袖子,魅颜的形容狼狈早就被公子看也看过,笑也笑过,且就由着吧。”

  侍女为难地抬头看了端木皓一眼,后者微微颌首,她们这才敢躬身退下。

  “魅颜今日好像心神不定,却是为何?”端木皓一眼就看穿她的心事重重。

  庄魅颜缓缓起身怅然若失地望着远处,道:“魅颜只是被公子府中的景致迷住,并非心神不宁。魅颜还未替弟弟拜谢公子提携之恩。”

  “魅颜,你我之间难道还用得上谢字?” 端木皓忽然携了她的手,笑道:“我做了一副画给你,你瞧瞧可是喜欢?”

  庄魅颜微微一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亭中的石桌上放了一张铺开的宣纸,几枝牡丹开得正是娇艳,一只蝴蝶站在花朵边缘竖起双翅,微微伸展开来,似乎正展翅欲飞。那蝴蝶画得最为传神,通身竟然大部分都是红色,色泽鲜艳。庄魅颜不禁赞许道:“公子果然是丹青好手,这只蝴蝶已经被你画活了,随时都可能飞离枝头。”

  端木皓温柔的注视着她,道:“这幅画就是专门为魅颜所画。”

  庄魅颜有些迷惑,端木皓伸出手指轻轻落在她的右脸之上,他的指尖有些冰冷,庄魅颜本来想要避开,当看到他温和的微笑时,却又忘记躲避,呆呆地站在那里。端木皓的手指顺着她的胎痣轻轻描画。

  “你瞧,你这颗痣难道不像一只蝴蝶么?”

  庄魅颜仔细看了看那幅画上的蝴蝶形状果然跟自己的红痣颇为形似,心中仿佛被灌注了一道暖流,暖意融融。这世上对她的的红痣从一开始就完全不介意的男人,除了小白,就只有这个男人了。这个男人给了她一面最真的镜子,教她勇敢地面对自己,正视自己,尊重自己;而小白的对她的红痣则是视若无睹,在他那颗纯真的心里,娘子是美的还是丑的根本就没有关系,“娘子永远都是我的娘子。”

  想到小白,庄魅颜的心里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刹那间痛彻心扉。

  不是已经过去了么?为什么……像是长在心底的伤痕,竟然无力平复?

  端木皓看到庄魅颜面色忽而变得惨白,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庄魅颜扶着石桌勉强站定,吃力地摆了摆手。

  “皇叔,皇叔!”一阵急切地呼喊由远及近。

  一身红色宫装的女孩子兴冲冲地闯了进来,削肩窄腰,面目清丽。她跑得气喘吁吁,身后跟着一大群侍女更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端木皓与庄魅颜站在石桌旁,侍女们顿时色变,跪成一片,齐声道:“王爷恕罪!”

  那个女孩子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庄魅颜。庄魅颜这才发现自己与端木皓此时的姿势有些暧昧,他一手搂着她的腰部,另一只手扶着她的手。

  “怎么回事?”

  端木皓的声音不大,但是跪在地上的几名侍女十分恐慌,叩首道:“回王爷,晴公主一定要闯进来见您,奴婢没能拦得住,请王爷恕罪!”

  晴公主撒娇地撅起嘴角抱怨道:“皇叔,晴儿就知道你故意躲开人家的,还说什么不在家,其实呀,哼哼!不就是一匹马么?皇叔你马厩里那么多马,就不能再给人家一匹嘛!”

  “真真一张利嘴,皇叔什么时候躲开你了?你们谁在挑拨本王与公主?”端木皓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微笑着说道。

  侍女们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落在一名女子身上,那名侍女更加惊惶,跪行几步,磕头道:“是……是奴婢,公主……公主她一再逼问奴婢。公主您快救救奴婢吧!”

  庄魅颜看了那名傲气十足的女孩子一眼,她一直觉得那女孩子有些眼熟,终于想起原来是那天在庄府外面遇到的少年,她的马夫傲慢无礼,差点把她撞倒,还得意洋洋扬长而去,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她到现在才恍然大悟,难怪二姐庄美仪与少年男子亲亲密密毫无顾忌,而下人们也见怪不怪,丝毫没有诧异之色,原来这名少年根本就是假鸾真凤,竟然是当今皇后的亲生女儿,晴公主。难怪那天的马车夫会这般猖狂,竟是依仗公主的权势。

  在侍女的苦苦哀求下,晴公主显得不屑一顾,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公主,公主救我!”那名侍女被两名侍卫拖了起来,她心中惊惶,拼命拉住晴公主的衣角,嘶哑着嗓子喊道,泪水流淌,样子十分可怜。

  庄魅颜觉得有些于心不忍,看了那名苦苦挣扎的侍女一眼,她趁机推开端木皓的手指,来到公主身边,微微弯腰行礼道:“公主您误会王爷了,王爷刚才还说要挑一匹最好的汗血马,准备给公主一个惊喜呢,那婢子嘴拙口笨恐怕是传错了话。”

  “哼!”晴公主盛气凌人地瞥了她一眼,她看清庄魅颜脸上的红痣时立刻就想起那天的事情,不由怒从心起,抬手就给了庄魅颜一个耳光。

  庄魅颜吃亏在垂着头一点防备也没有,距离又近,因此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端木皓大惊,立刻上前拉起庄魅颜,仔细看了看她脸上通红的手指印,还有肿起的痕迹,心疼道:“疼么?”

  他转过身便皱眉对晴公主说道:“晴儿,不要再闹了,这位是本王的朋友。你也够胡闹的了,让王贵驾着马车在闹市横冲直撞,已经惹了不少民愤,你身为我无双国的公主,难道不应该体恤百姓么?”

  晴公主并不害怕他的说教,反而撒起娇来,娇嗔道:“皇叔,小皇叔,你就不要板着面孔教训晴儿啦!你这样子皱着眉头就会变得跟父皇一样老,你可是我们无双国最帅的美男子呢。”

  端木皓对这个刁蛮任性的小侄女也是束手无策,微微叹了口气。

  晴公主又瞪了庄魅颜一眼,嘟囔道:“说什么体恤百姓,还不是因为上次晴儿撞了这个丑八怪的车嘛!那又不是晴儿一个人的错,道路狭窄,她又不肯让路,一时不小心才撞上去了,况且她也没受什么损失啊。还有,晴儿的‘红泪’就是在她们家门口出的事,她姐姐说的一点也没错,这个女人就是个煞星,皇叔你可要小心啊!”

  “够了,晴儿!”端木皓不满地呵斥道。

  他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庄魅颜,后者并没有生气的意思,表情平静,他才略微放心。

  “本王真的该进宫奏请皇兄,公主经常鱼龙白服混迹民间,屡遭风险,是否应该收回她的出宫令牌,以保安全。”端木皓正色肃容道。

  晴公主一下被点中死穴一般,气得直跺脚,却终究不敢争辩。这个出宫令牌还是她费了好大劲央求这位十七皇叔,最后缠得他没办法,才帮她跟父皇讨要出来的--之前连母后向父皇求情都没用呢。现在为了这个丑丫头,一向最疼她的十七皇叔居然威胁她。晴公主一向娇宠惯了,根本受不了这种呵斥,她越想越气,最后一跺脚扭身离去。

  端木皓并没有理会那个刁蛮公主,而是心疼地看着一声不吭的庄魅颜,她微微垂着头,虽然神情并没有变化,但是眸中隐现的失落更让人觉得疼惜。

  “还不快去给庄小姐拿药来。”端木皓吩咐道。

  跪在地上的侍女如释重负,慌不迭地爬起来去找跌打伤药,大家忙做一团。

  旁边一直看押着那名侍女的两名侍卫趁机回禀道:“王爷,她怎么办?”

  端木皓头也不抬,道:“对主子不忠,打一顿板子,赶出王府。”

  “王爷,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侍女声嘶力竭地求饶着,“求王爷饶了奴婢,就别赶奴婢出府,奴婢情愿受罚。”

  庄魅颜知道端木浩治家甚严,但是听那侍女哭得可怜,终于于心不忍,低声道:“公子,她宁肯受罚也不愿出府,毕竟对您还是有几分忠心,就成全她了吧。”

  端木皓微微沉吟,点头道:“魅颜既然为她求情,那就留下吧。”

  那名侍女大喜过望,连连磕头。

  “多谢王爷!多谢庄小姐!”

  庄魅颜并没有在王府多做停留,端木皓帮她的右脸上了伤药,她立刻告辞离开王府。

  路过安天门大街时,她远远看到驿馆的大门,忽然有些心慌。她摸了摸身边一堆伤药,那是端木皓给她带回家涂的。她惦记起萧轩宸身上带着伤,就对马车夫喊道:“在前面停一下。”

  马车在驿馆大门不远处停了下来,庄魅颜缓缓走下车。

  驿馆的人因为上次得了庄魅颜的好处,所以看到她来了立刻眉开眼笑,不用她吩咐就引领她往后院走去。庄魅颜不想太惹眼,随手塞给他一锭银子,那人立刻欢喜而知趣地离开,任庄魅颜一个人向后院走去。

  今日萧太子居住的后院没有往日的嬉戏之声,院落里只有树木耸立,风吹树叶飒飒轻响,清幽而安宁。庄魅颜见院落里并没有随奉人员帮她通禀,就信步走入室内。里屋的矮榻上,萧轩宸脱下一截衣袖,露出左肩,一名年轻的男子正帮他上药,那男子紧身衣袖的银色穿着明显不是无双国的打扮,大概是他从吴阳国带过来的同伴。

  庄魅颜见到这种场景不禁脸红,知道自己有些唐突,本该转过脸,或者退出屋子以避嫌,然而她的腿却像钉子一样定在原地,半点动弹不得,就连一双眼睛也像是着了魔似的,牢牢盯在萧轩宸的左肩头。他的肩膀很宽,健壮结实,胸前的肌肉匀称,伤口并不大,寸许左右的刀伤,在锁骨下方斜过,那名年轻的男子帮他的伤口换过药,伤处已经开始结痂,并无大碍。

  其实这些都不是让庄魅颜挪不开眼睛的最终原因,她第一眼就看到的却是萧轩宸左肩头一个不规则的圆形伤疤,虽然不像最开始形成的时候那么红印清晰,但是仍旧可以看出轻微的牙痕。

  一股说不清的东西涌上心头,热气朦胧了双眼,她用力扶着身边的桌子,以来支撑自己的身体。她完全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是恨,是怒,还是怨,又或者还掺杂了其他的什么。

  萧轩宸见她忽然闯进来先是一愣,迅速伸手把褪下去的衣袖穿了起来,挡住自己的肩头。虽是如此,只有短短的一瞬,这就足够了。庄魅颜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发花,更不会撒谎,她相信她看到的正是她一直想要找到的东西。

  萧轩宸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仍旧是一如既往的一抹魅笑浮上嘴角,双眸在蝴蝶面具的掩映下,却没有那种清澈通明,又或者再也看不到那种清澈通明了。庄魅颜瞪大眼睛想从那双眸子里看清自己的身影,却始终也分不清那里面的人影究竟是不是自己。

  萧轩宸缓缓移开视线望着窗外,懒懒舒展了一下身体,笑道:“姑娘今日来得不巧,我约了秦丞相家还有荆尚书吴侍郎家的几位公子一块吃酒,大家说好的一个女人都不带,不然就可以带你同去。”

  嘴角的微笑越发玩世不恭,懒塌塌的姿势就是一副标准的浪子派头,“风流太子”名不虚传啊,果然随意洒脱。

  庄魅颜心中猛然一刺,那种痛透过心底,带着一种冰凉迅速散步到全身每个末梢。

  她眼睁睁看着那名男子微笑着与自己擦身而过,缓缓走向室外。

  “小白。”她喃喃叫了一声,而那个身影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样停下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滞,径直穿过门帘。门帘缓缓垂下,挡住那个英姿矫健的颀长身影,直到这时,她才对着空无一物的门口说出了下半句话。

  “我是娘子啊!”

  然而,这这世上已经无人回应这句称呼了。那名眼睛大大的少年,再也不会站在她的对面用无辜又无害的眼神望着她,笑嘻嘻地回头冲她傻笑。

  “娘子,我是小白啊!”

  庄魅颜忽然觉得周身无力,颓然闭上眼睛,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她的心中曾经被那样一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情绪牢牢占据过,而自己尚且茫然不知。人世间,最难看穿的就是人心,而所有人心中最难看穿的,居然是自己的心。

  她的手无意中滑过桌子上的茶杯。

  “啪!”

  里屋传来一声脆响,已经走到园子里的萧轩宸面色一紧,眉头轻皱,他的步履只是放慢了一瞬,然后又毫无停滞地踏出院落的大门。

  安天门的大街上,仍旧是人来人往的热闹,人们说说笑笑,彼此跟相识的人打着招呼,或者是形色匆忙匆匆而行,或者闲庭散步享受盛世繁华,又或者三三两两的朋友相扶相携踏入酒肆,饮酒同乐。

  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一名女子的失神落意。庄魅颜茫然顺着安天门的大街而行,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去哪里,那一瞬间的她是被情绪所左右的,而不是一向睿智果敢的庄魅颜,也不是商场得意的“三姑娘”。

  她只是一名在安天门大街上失去方向感的失意女子而已。

  身后忽然传来纷乱的马蹄声,有人惊呼,有人高叫。

  “快让开!快让开!”

  “救命啊!救我!”

  “让开--啊!”

  一直无动于衷的庄魅颜终于从周围人们惊慌的神情中觉察到一些异常,她反应迟钝地回过身,留在那一瞬的惊恐记忆是高高扬起的马蹄,马匹悲鸣,还有那张带着蝴蝶面具的脸。其实让她记忆最清楚的只有那张蝴蝶面具和那张面孔,除此以外的一切都化为空白。

  天旋地转!

  “小心!”有人在她耳边厉喝一声,同时搂着她的腰肢把她强行拖到一旁。

  庄魅颜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幕,一匹快马倒在路中央,口吐白沫,四肢还在抽搐不已。马匹身边半蹲着一名男子,他怀里搂着一名红衣女子,那女子显然受了极大的惊吓,情不自禁搂着他的脖子,紧紧依偎着,嘴里语无伦次的念叨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娇弱的小脸上梨花带雨,人见人怜。

  庄魅颜的目光停留在那名男子的脸上,蝴蝶面具在阳光下折射出亮丽的银白,晃得人有种睁不开眼睛的眩晕感。曾经流失到四肢百骸的那种冰冷感觉此时全数倒流回来,一股脑灌进心底,重重撞击着,那种痛楚感让她有了片刻清醒的感觉。

  “庄姑娘,你没事吧!”庄魅颜转过脸,原来救了她的人是楚易凡。

  她连说一声“谢谢”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只能无力靠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扶持下才能勉强站稳身体。楚易凡以为她是受了惊吓才会如此,眉头微皱,转脸望着那名红衣女子沉声道:“闹市纵马伤人致死者斩,致伤者杖三百,流放三千里。”

  义正言辞,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舆论显然是向着楚易凡,而人们看着那肇事女子的眼神也有些鄙夷。红衣女子又气又恼,横眉道:“什么纵马?是那马不知为什么忽然发了疯,本宫也受了惊吓,那要怎么办?刚才要不是这位少侠出手相救,本宫焉有命在!”

  这女子口称“本宫”,态度强横,人们个个噤若寒蝉,虽然心怀不满,但是他们都不敢跟皇家过不去。更有眼尖的人已经认出这个正是当朝最受圣上宠爱的晴公主,皇后所生的嫡长公主,更是连议论都不敢了。

  楚易凡却冷哼一声,道:“王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请你向这位姑娘道歉。”

  “凭什么?你是何人?竟敢质问本宫!”晴公主一生骄纵,何曾被人顶撞,而且还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挣扎着站了起来,气呼呼地指着楚易凡嚷道:“对了,刚才本宫的马是不是你给一拳打死的?本宫的马可是父皇御赐的,你擅自杀了皇帝的御马,你该当何罪?”

  原来晴公主的马忽然受惊,失控地在闹市狂窜,眼看着要冲到庄魅颜身上,路过这里楚易凡见状不妙,抢前一步拉过庄魅颜,并且一拳把惊马打倒在地,他臂力惊人,众人当时齐声喝彩,而庄魅颜心神恍惚却没有留意这些事情。

  她只知道当惊马踏街而来时,那名男子护住的却是另外一名女子。

  面对公主的咄咄逼人,庄魅颜知道此时不能跟她硬碰硬,悄悄拉了拉楚易凡的衣袖,低声道:“我没事,谢谢楚大哥。好汉不吃眼前亏!”

  楚易凡眉头微皱,终于忍住气没有理会晴公主。

  晴公主却不依不饶,吵着要楚易凡赔他的马,一会儿又吵着要见官,楚易凡也不甘示弱,两人闹得不可开交。

  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萧轩宸终于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说道:“你们俩去衙门打官司吧,本太子还要赶着去喝酒呢?”

  说完竟然甩手要走,晴公主这才记起这位救了自己的公子,连忙拉住他的衣袖说道:“喂!我还没谢谢你呢!”

  她对萧轩宸说话的声音明显温柔很多,说话时脸庞有些微红,眸光羞涩。

  萧轩宸一耸肩,轻描淡写地说道:“举手之劳而已,马匹受惊主要是公主的马不够好,如果是我们吴阳国的汗血宝马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晴公主眼睛一亮,汗血马是吴阳国的特产,品种罕见,虽然如今已经跟吴阳开通贸易,但是纯种的汗血宝马仍旧是千金难觅。如今整个无双国只有皇帝和瑞祥王爷的马厩里才养了五匹。自己软磨硬泡,布置下了多少工夫,撒了多少赖才从瑞祥王爷那里弄来一匹,谁知赶出来第一天就无缘无故在庄府门前暴毙。

  她生性最是要强,别人有的东西她一定要有,别人没有的她也想有,因此听萧轩宸说道汗血宝马,立刻张口向他讨要。

  “你说得轻巧啊,你要是能给本宫弄一匹来,本宫必有重赏!”

  “哈哈,小公主要赏我什么?”

  “你要什么?本宫就赏你什么?”

  “我要什么就给什么?”萧轩宸用男人的眼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神情古怪,哈哈大笑起来,径直向前走去。

  他的面前就是庄魅颜,还有搀扶着她的楚易凡。萧轩宸面带狂笑,大踏步地从庄魅颜旁边擦身而过,目不斜视,姿势洒脱。

  庄魅颜的目光起初一直盯着他不放,眸光隐隐有些哀怨,直到他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瞬间,她才缓缓舒出一口气,似乎放下了什么重担。

  “喂!你笑什么嘛?”晴公主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两人渐渐远去,而庄魅颜始终没有回过头去,她的眸光渐渐恢复以往的平静。

  婉言谢过楚易凡护送他回家的一番好意,她找到停在驿馆门前的马车,坐了进去。

  人群恢复以往的热闹,人们仍旧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楚易凡却还停留在原处,皱着眉头看着躺在地上的马匹,他不动声色地半蹲着身体,用力扳开马头扭向一侧,伸手伸到马脖子下方摸索了一阵子,骤然停了一下,他缓缓收回手臂,拇指与食指间捏出了一枚细弱牛毛的细针,针头蓝莹莹的泛着寒光。

  楚易凡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开,他情不自禁地回头望着萧轩宸和晴公主远去的方向,而此时他们两个人已经湮没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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