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燕语莺啼惊觉梦（六）

　　七月十五，太后至报国寺进香。

　　晌午时分，酷热难当。林贵妃与李恭妃率嫔以上品级的后妃们陪着太后在静室诵经，其余宫人三三两两，或品茗消夏，或鉴香论道，只有玉贵人许烟儿无人相伴，与陈尚宫独处一室。

　　陈尚宫见许烟儿百无聊赖，笑道：“娘娘，这报国寺有一处园林，风景秀美，便是御苑也不及它灵动。”

　　许烟儿倚在榻上，懒洋洋地说道：“再好看也就是个园子。”

　　陈尚宫笑意更浓，道：“这园子中飞瀑乃是京中一绝。听教坊中传言，云鹄姑娘传授他们的《飞瀑流光》便是观报国寺瀑布后有所悟而创。”

　　许烟儿眉眼一挑，笑道：“竟是这般？”说着起身下了床，道：“那，我也去看看吧。”

　　陈尚宫引着她，沿着游廊而行，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园林。浓浓的绿荫下，隐隐传来水流声。

　　许烟儿沿着弯弯曲曲的碎石小路循声而去，耳边水流声越来越响，小径也越来越潮湿。不多时，她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潭池水碧波荡漾。对岸一座山崖如虎踞一般侧立。山上一道瀑布自崖顶飞流而下，击打在山腰上一块突兀的山岩上。那山岩仿佛一柄利刃，将从天而降的白练当中劈开，无数晶莹的水花跳跃着，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一串串金珠倾洒而下。那被劈开的白练自巉岩两侧泄下，轰鸣着冲进潭中，在山间激起雷鸣般的回声。一道彩虹自潭中腾起，清风吹来，潭上溅起的水沫随风飘散，那瑰丽的彩虹也在空中悠悠荡荡。

　　许烟儿看得呆住了，眼前的这般美景，仿佛仙境一般。许久，她才轻轻说道：“小时候，我听人说着世上有座高山，山上有个美丽的花园。花园之中绿树成荫，鸟语花香，有奔腾的河水自天上而来，地上的万物因为有了天河的灌溉而长得丰茂。被神选中的人们就生活在这个花园中，每天都有吃不完的佳肴、享不完的快乐。我只道这不过是人们美好的想象罢了，却原来世间真的有这样壮丽的景象！”

　　身边无人回答。许烟儿陶醉于自然的奇美之中，竟丝毫没有在意。

　　“娘娘。”有人轻轻喊道。见许烟儿没有回应，那声音稍稍提高了几分：“娘娘！”

　　许烟儿惊觉，有些慌乱地回身。身后，站着个一身缁衣的青年僧侣。

　　她定了定神儿，道：“你是何人？”

　　那僧侣双手合十，欠身道：“小僧乃是一游方和尚，目下在报国寺驻锡。偶遇娘娘，乃是佛缘。”他站直身子，双手稍稍像上举了举，显得毕恭毕敬。

　　许烟儿的目光却被他有意无意露出的手腕吸引——那一双手腕上，各纹着一个小小的月牙。

　　“不，你不是和尚！”许烟儿感到自己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她扶着身后的树干，拼命支撑着自己。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的手指抠在树干上，心猛地被揪住了。

　　那僧侣想要上前，却听见许烟儿尖叫道：“你不要过来！”他停住脚步，跪在许烟儿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殿下，您不要害怕。在宫中，您并不孤单。”

　　胸口里有什么东西裂了。许烟儿深深地吸了口气，眼中隐隐有着泪光：“是他让你来的么？”

　　僧侣垂下头，算是默认了。

　　“他为什么自己不来！”许烟儿有些歇息底里地喊道，“你回去告诉他！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僧侣依旧垂着头，道：“殿下，您是知道的，他脱不开身。我们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了，他现在很忙。”

　　许烟儿有些凄凉地笑了：“是，我知道。他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做。这些事情太重要了，太重要了……他一直是这样说的……我知道……”

　　僧侣继续说道：“为了我们的大计，请殿下好好保重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殿下都要记住，那都是为了殿下好。”说完，他手脚并用着往后退了几步，轻轻起身，冲着许烟儿深深鞠了个躬，转身离去。

　　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小路上，许烟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她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放在身后的树干上，自言自语道：“你为什么不来看我？既然可以派人过来，你为什么不来？是了，我知道，你要干大事。因此在你的心中，不会有任何阻碍你的东西，包括我。”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癫狂：“任何阻碍你的人和事，都会被你憎恨。我不会的。我不要被你憎恨。所以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无论多厌恶，我都会按你说的去做。”她笑得直不起腰，拼命用手捂着胸口。

　　“可是你知道么，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我。”

　　不知多了多久，小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陈尚宫疾步走来。“娘娘，您这是怎么了？”陈尚宫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许烟儿抬起头，陈尚宫看到她满脸是泪，惊道：“娘娘！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说着掏出丝帕，替她擦着眼泪。

　　许烟儿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一般。她将全身的重量转移到陈尚宫身上，道：“天气太热了，我有些胸闷头晕，难受得很。”

　　陈尚宫连声告罪道：“是婢子不好！婢子发现出来的冲忙，忘记拿扇子，本想和娘娘说一声再回屋拿的，谁知一转眼就不见了娘娘的身影。婢子心头着急，在园子中找了半天，可园中道路纷杂，婢子找了好久……娘娘您大人有大量，可别怪罪婢子啊！”

　　许烟儿摇摇头道：“不妨事。这天太热了。瀑布我也看到了，还是回去歇着吧。”说着有些踉跄地往回走。

　　申牌十分，太后凤驾回鸾。许烟儿没有直接回咸福宫，而是往内教坊行去。教坊外，两名舞姬款款走来，其中一人道：“云鹄姑娘居然被人绑架，真是让人怎么都想不明白！”另一人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她再怎么说也就是个舞姬，跟我们一样身在贱籍。听说她一向自命清高，年纪不小了还是个清倌人，却整日招蜂引蝶，不知多少公子哥儿为了她流连花丛。若说是哪个求之不得郎君做出的荒唐事，倒也不是不可能。”

　　心头炸过一道霹雳。许烟儿拦住那两名舞姬，道：“你们在说什么？”两人见识玉贵人，忙匍匐于地，颤声道：“奴婢见过娘娘。”

　　许烟儿却恍若未闻，追问道：“你们刚在在说什么！”先前说话那人瞥了一眼自己的同伴，见她身如筛糠，想到玉贵人和云鹄交情匪浅，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许烟儿等得不耐烦，一把捏着那舞姬的下巴，硬生生地将她的脸扳起来，冷冷说道：“你们再说什么？云鹄怎么了！”

　　那舞姬下的面无人色，颤声道：“娘娘饶命！云鹄姑娘被人绑架了！”

　　许烟儿心头大震，道：“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十二日夜里，云鹄姑娘应了佑王世子之邀，回来的路上被人绑架，随行的婢女被杀。”

　　“那云鹄呢！”许烟儿只觉得天一点一点地塌了下来。

　　那舞姬看她脸色甚是难看，心中害怕，哭道：“婢子也不知道。只是听说京兆尹找了好几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许烟儿茫然地往回走，心里有个声音一遍遍响着：“她出事了，不见了……出事了……不见了……”

　　她就这么回到咸福宫，直接在床上躺下，任凭陈尚宫和宫女们怎么劝说，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绣帐顶，一句话也不说。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偶尔眨一下下，才显得有了几分活人气儿。

　　陈尚宫叹着气，抹着泪，却也无可奈何。

　　夜色降临，一声声的梆子响彻偌大的宫城。那单调的节奏传到许烟儿耳中，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随着梆子的节奏跳动，一上一下甚是难受。

　　她头脑中乱哄哄的，各种人、各种事纷至沓来，糊成一团。最后只剩下云鹄的笑脸。然后，一个声音响起：“她不见了！她死了！”云鹄的笑容瞬间变得粉碎。她想哭、想喊，想捡回那些碎片，却发觉自己既哭不出，也张不开嘴，四肢仿佛已经离开的自己的身体——她什么都做不到。

　　“殿下。”有人在用一种她十分熟悉的语言轻轻说着话，那是她的母语。

　　她据地，自己一定已经快死了，不然怎么会颤声幻觉。

　　“殿下。”那个声音又响起了，就在耳边，十分熟悉。

　　她缓缓转动僵硬的脖子。陈尚宫跪在她床前，含着泪看着她。

　　“你……”她用母语回应着。

　　见她有了反应，陈尚宫喜极而泣，深深叩首道：“殿下！我的殿下！”

　　许烟儿没有理她，她的大脑宛如一个空洞，那声只在无数个梦境中出现的母语，只打了个转，便掉进无底的洞穴中。

　　“殿下，您一定要好好的啊！婢子今生唯一的愿望，就是殿下好好的！云鹄的事……”陈尚宫揉了揉鼻子，抽泣着说道，“那也是为了殿下着想啊！大人一片苦心，殿下一定要体谅他……”

　　“什么意思？她在说什么？”许烟儿有些纳闷地望着她，“什么叫为了我着想？大人……是他么？他做了什么？”

　　陈尚宫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个云鹄，不是普通人。她一身武艺。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是青楼女子呢！她掩饰身份，一定是为了接近殿下。大人为了千辛万苦，才走到了这一步，不能让那个女人毁了大人的大计！”

　　“你……在说什么？”许烟儿问。

　　“殿下！您终于理睬我了！”陈尚宫喜极而泣，把脸埋在双手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许烟儿冷冷地望着她，道：“你在说什么！”

　　陈尚宫抽抽搭搭地说道：“您不必为了那个女人而难过。她不在了，您才更安全……”她惊讶地看着自回宫后就形如槁木的许烟儿一下子坐了起来，自己的手被她攥得生疼。

　　“是他派人绑架了云鹄？”许烟儿满脸的不可置信，“或者说，是他要杀云鹄！他要云鹄的命！是不是！”她一边说，一边狠狠摇晃着陈尚宫。

　　陈尚宫一脸愕然地望着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是……可是，那个女人会武功，她……她居心不良啊。”

　　许烟儿猛地将她的手甩开。陈尚宫猝不及防，摔倒在地。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许烟儿尖叫道，“他把我送进来，还不够么！为什么还要去害云鹄！”

　　陈尚宫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捂住她的口，道：“殿下，您冷静啊！别人听到动静会起疑心的！”

　　“让他们怀疑好了！”许烟儿流着泪，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门外传来宫女们还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娘娘，您怎么了？”

　　陈尚宫忙道：“没什么，娘娘是做噩梦了。你们去歇着吧。”

　　待门外安静了下来，陈尚宫叹了口气，又在床前跪下，深深叩首道：“殿下，大人将您送进宫，也是不得已啊。”

　　许烟儿冷笑道：“是啊，不得已。所以他就要杀云鹄么？要夺走我唯一的快乐么！会武功也是过错么！他有不得已，那我呢！我呢！我算什么？在他眼里，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陈尚宫匍匐道：“您是我们的殿下，是我们的希望。”

　　“希望？”她仰天而笑，那压抑的笑声显得十分可怕。陈尚宫抬起头，甚是担忧地望着她。

　　“哈……希望？我还有什么希望！我唯一的快乐都被他剥夺了，我还有什么希望！”许烟儿说着，眼中透着疯癫。她从床上跳起来，一下子冲到桌边，抓起桌上的小刀就向自己的胸口刺去。

　　陈尚宫大惊失色，扑上去想抓住她的手。刀刃从她的手上滑过，她紧紧地握着刀刃，任凭鲜血顺着手臂汩汩流着。她望着许烟儿，哭了。

　　或许是她的眼泪打动了许烟儿，玉贵人颓然地松开手，身子一点点滑在地上。许烟儿没有再哭泣，只是喃喃自语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恨你……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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