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恨心终不歇（一）

　　南宫越套着件半新不旧的白罗衫，长发随意地用一根牛角簪子挽了个髻，有些慵懒地半倚在床上，轻轻摇着团扇，墨绿色的裙摆下露出一只象牙般的脚。她看着穆淳坐在圆桌前，一手拿着柄小刀，一手捧着片西瓜，专心致志地剔着瓜籽。窗外高大的青桐树在窗口留下浓密的影子，连知了都热得没了声息，小院中一片静谧。如果不是屋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床上的美人袖口露出一截缠绕着纱布的手臂，倒真是一幅羡煞旁人的景致。

　　“都出了人命，依着京兆尹刘大人的性子，居然会匆匆结案。想必是影卫出面了吧。”南宫越叹了口气。

　　穆淳道：“不然呢？继续追查下去，就会发现乐籍中根本没有云鹄这个人。”他头也不抬，将剔干净籽的瓜瓤切成小块，盛在一只白瓷碗中。

　　南宫越垂了眼道：“是我自己不小心，连累你和大统领替我善后。”穆淳将一枝竹签插在瓜瓤上，端着碗在她床前坐下，好言宽慰道：“他们有心针对你，就算这次没能得手，还会有下次。你不用自责。”

　　南宫越咬着唇，道：“只是影儿……那天去短亭的路上，她还跟我贫，说什么风尘三侠的。我还说她小孩子家懂什么……谁知道……”她心头一酸，抬手擦去眼泪，“她跟着我的这段时间，一向很懂事。我还想着以后若是有机会，将她从影卫中带出来，不用再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怎么她说没就没了！”

　　她抽了抽鼻子，道：“那里离城已经不远了，她若是回城求援，就不会死。可是……”穆淳将碗放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南宫越伏在他怀中，啜泣着说道：“我这条命是她给的……”

　　穆淳“嗯”了一声，道：“我明白。弄清楚朗园那边到底有什么阴谋，将他们彻底铲除，才能告慰逝者在天之灵。”

　　门被轻轻地敲了几下。穆淳放开南宫越，回头看去，只见穆夫人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南宫越脸上一红，忙摇着扇子遮掩一番。

　　穆夫人款款走到床边，穆淳扶着她在床前椅子上坐下。穆夫人笑道：“淳儿，承岳给你来信了。”说着将手中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穆淳。她看到那一碗西瓜，道：“这大热天的，人都热得没胃口，是该多吃些水果。今天厨房买了不少葡萄。我看着挺新鲜，已经吩咐下人清洗好了就给南宫姑娘送些过来。”

　　南宫越道：“多谢夫人。”穆夫人拉着她的手，打量了她一会儿，柔声道：“越儿，你以后也别夫人长夫人短地叫我了。你就还像小时候一样，叫我阿姨吧。”

　　南宫越听她这么说，心头一热，却也忍不住想起小时候每次来穆府，被她百般疼爱的情景，不禁红了眼睛。

　　穆夫人见了，轻轻拍拍她的手，道：“越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南宫越点点头，咽下心中酸楚，道：“这几日劳烦阿姨亲自照顾，越儿心头过意不去。待再过几日能下床了，我便另寻个住所。”

　　“你呀！”穆夫人叹了口气，心疼地说道：“你看你，脸色蜡黄，一点血色都没有，身边都没个人照顾，我哪舍得你一个人住在外面啊。再说，那些偷袭你的人还没抓到，万一再找上门可怎么办！”

　　“可是……”南宫越刚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穆夫人笑着说道：“没有什么可是！家里有我，外面有淳儿，你什么都别想，就安安心心把身体养好！”说着看了一眼穆淳，见他盯着柳承岳的来信出神，于是起身道：“我先回去了，你好好歇着，别太劳神了。”

　　待穆夫人走后，穆淳将一个信封递给南宫越，道：“胜男给你来信了。”南宫越接过信封，边拆边道：“阿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穆淳摇摇头，有些伤感地说道：“我怎么可能对他们说。只能说是‘知子莫若母’吧！”

　　拆信的手停住了，南宫越道：“淳哥，你可曾想过，万一连累家人……”

　　“我自有安排。”穆淳看着她，轻轻一笑，道：“你不用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会只为了自己而不顾家人的。”见她还是有些担忧，穆淳笑着催促道：“快看看胜男信上说了什么吧。”

　　南宫越打开信纸，只看了一眼就笑的，道：“她怎么用这个写信！”说着将信纸送给穆淳看。

　　穆淳见信上写满了文字，可是仔细看去，竟一个字也不认识。他笑道：“这是你们俩小时候搞出来的密文？”南宫越抿嘴笑道：“她怎么想起来用这个！”说着低头看去。

　　穆淳见她如花笑靥渐渐冷了，忙问道：“怎么了？”南宫越抬起头，肃声道：“胜男说，他们在金关发现画着摩瓦罗护法签押的纸片。她说那名护法在月昌都城被攻占后就和一大笔财宝一起下落不明，因此柳伯伯怀疑西北的这场战事和摩瓦罗余孽有关。柳伯伯已经将这事上奏朝廷了。”

　　穆淳讶然道：“竟然有这种事？”他沉吟了片刻，道：“我出去一趟，可能要迟一点回来。”

　　南宫越惊道：“你要做什么！”

　　“我去金阁老那里问点事，顺便到宫里走一趟。”看着南宫越满是担心的眼眸，穆淳垂下眼帘，在她唇上轻轻吻下。他揽着她的双肩，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这一夜，直到快四更，南宫越才听到院中有了动静。

　　穆淳见屋中亮着灯火，又是心疼又是欢喜。他轻轻推开门，见南宫越拥着薄被，坐在床上，脸上写满了焦急。一见他进屋，南宫越忍不住颤声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穆淳满怀歉意地说道：“回来迟了，害你担心了。”

　　他摘下头巾，就着一旁盛着清水的脸盆擦了脸洗了手，这才走到床前，俯身抱住了她。南宫越不顾他一身大汗，一把紧紧抱住他，感受到怀中温暖的存在，她那悬了大半天的心才放回到肚子里。她松开手，让他在床边坐下，问道：“怎么样？”

　　穆淳摇摇头道：“金阁老说，阁部根本没见到胜男在信中提到的那份奏章！”

　　“什么！”南宫越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没有？怎么会没有？”

　　“金阁老和我在文渊阁找了半天，你猜我们发现什么！”穆淳眼中有些寒意，“不仅这份奏章不翼而飞，当年安国公平定月昌后上报朝廷的一份奏折也不见了。那份奏折中应该是写到有摩瓦罗教护法失踪。”

　　南宫越感到心头一寒，涩声道：“会不会是阁老年事已高，记不清了？”穆淳摇摇头道：“那份奏折是金阁老亲自票拟，他还记得是要安国公一方面经营月昌，善待遗民，一方面全力追捕邪教余孽。但是当时神武帝没有同意，直接召安国公回朝。”

　　“难道朝中有人和邪教勾结？”南宫越没由来一阵恐惧，她感到喉头发涩，甚是艰难地说道：“安国公的奏折，应该是先送至兵部，再由兵部送呈内阁吧。”

　　穆淳点头道：“所以我就又往兵部尚书府中跑了一趟。没找到失踪的奏章，却看到黄首辅怒气冲冲地从高尚书府中出来，高尚书虽然一路跟着，却没有要挽留相劝的意思。黄首辅走后，我跟着高尚书，倒让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他拿过南宫越放在枕畔的团扇，轻轻摇着，“高尚书的书房中有一个神秘的客人，大热天的，那位客人可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双眼睛。要说最有趣的，这位高尚书，对客人毕恭毕敬，好像有什么把柄捏在那人手中。”

　　穆淳顿了顿，微微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说道：“两人说话声音很小，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起安定侯……”

　　南宫越睁大了眼睛，僵住了。穆淳扣着她的手指，柔声道：“越儿，恐怕京城里尘埃落定之时，就是你们一家洗雪冤屈之日。”

　　南宫越缓缓吐了口气，道：“但愿如此。”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抹去眼角沁出的泪，道：“淳哥，要不要给胜男回信？”

　　穆淳道：“也好，这信还得你来写。”

　　“小妹，有人给你来了封信。”柳承岳刚进总兵府，就看见柳胜男风风火火地往外跑，不禁皱了皱眉头，道：“脚下生风的，你这是急着干嘛！”

　　柳胜男笑着从他手上接过信，道：“不是说岳师兄今天要到么。好多年没见他了，心里想得紧。”

　　柳承岳见左右无人，提起手来，重起轻落，在她额上敲了个爆栗，笑道：“当年我出征回来，也没见你这般急着出门迎接！我还是亲哥呢！”柳胜男故意捂着额角，叫道：“疼！亲哥就这样对待亲妹妹么！”说着见柳承岳作势又要打，忙一闪身，眼见他扑了个空，不禁“咯咯”笑起来。

　　“好了，不闹了。说起来，谁给你写信了？江湖上的朋友？”柳承岳问道。柳胜男瞅了一眼信封，笑道：“不告诉你！”说着扯开封口，认真看完，道：“哥，爹爹呢？”

　　柳承岳见她神色不似平常，忙问道：“怎么了？”柳胜男也不理他，只道：“我有事要跟爹爹说！”

　　书房中，柳延绍听柳胜男说完，默然不语。柳承岳愤愤说道：“这邪教当真可恶！照此看来，他们果然和北胡西羌有所勾结，蓄意挑起战火，目的就是要爹爹领兵出征，远离京城！”

　　柳胜男附和道：“爹在京城时，除了提督神机营，更兼管京城五方兵马司。如今西北初定，朝廷定要爹爹留在此处养兵守边。京中城防交于兵部掌管……”她脸色一白，道：“如果有人借此机会安插歹徒，京城岂不是很危险？”

　　柳延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京中的事，想必京中也已注意，自有相关之人去处置。眼下当务之急，是整饬西北防务，不能再给歹人有任何可乘之机。”

　　屋外有亲兵来报：“大帅，甘州的岳将军来了。”

　　柳延绍笑道：“丫头，你不是早就闹着说想你岳师兄了么。还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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