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瀚海阑干百丈冰（二）
甘州是河西重镇之一，北靖元帅府所在。这座古城坐靠巍巍祁连山。山上冰川融水在甘州汇成黑水河，灌溉、滋养着这片绿洲，为河西驻军带来水草丰茂的草场和充足的粮食。
有着不同肤色、说着不同语言的人们经过千里跋涉，汇集在这里。西域的胡商带着玻璃、金银器、毛毯等珍稀货物而来，希望能换得金钱和产自中原的茶叶、丝绸、瓷器。西羌、北胡的牧民也赶着牲口，带着药材、兽皮等物品来到这里，换得他们需要的盐巴、米面。想要进入中原的外来者要在这里堪合文牒，获准东进；前往西域的游子也在这里补充给养。
曾经，甘州的每一天都是热闹的，快乐的。来自远方的人，感谢上苍让他们平安穿过流沙遍布、沙匪横行的沙漠；将要去远方的人，祈求自己能活着越过沙海，顺利抵达目的地。
曾经，甘州属于称雄河西的古老王国。如今，世事变迁，王国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宝觉寺这座当年由皇家出资建造的寺院，在日复一日的香火祝祷中，却成为西行路上的一座恢弘大寺。即便如今战火连天，边事不断，互市关闭，州城不复昔日的繁华热闹。纵使香火亦不复当年，这座边陲大寺依旧不失庄严气派。
因着连日大雪，道路难行，宝觉寺内甚是清静。大雄宝殿内，柳胜男祝祷已罢，将三柱清香恭恭敬敬地供在佛前。她转身走到殿外，廖翚便跟了上来，道：“昨夜好大的雪，不曾想今日便停了。”她接过廖翚递过来的马鞭，道：“左右无事，你随我慢慢走走吧！”
她也不上马，牵着缰绳走着。雪后的空气十分干净、通透，柳胜男深深地将这清冷的空气吸入体内，又缓缓吐出，看着口鼻间腾起的袅袅白雾，不禁笑了起来。她对廖翚说道：”平日里总是被吹得灰头土脸，遇上沙尘更是满嘴沙土，像这般干净的空气，倒是好久没呼吸到了！”
廖翚嘿嘿了几声，说道：”可不是！这里哪像关内那般好！甘州已经算好了，你看永宁关，里里外外就没几棵树，一刮风可不是飞沙走石的！”
柳胜男点点头道：”是啊！我还跟父帅说起，七星泉湖边的芦苇丛长得甚好，湖边那几棵杨柳听说也有近百年了。开春后修个水渠，在关城内种些杨树、柳树、芦苇什么的，想来也能成活。对了，永安寺里那几棵杏树也长得不错，若是能多种些，等到春天花开了，西陲重镇也能有桃红柳绿的景色了。”
忽然，似乎有一个影子在街边巷口闪了一闪，她目光一凛，向着那巷子瞥去，却见小巷中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人影，雪地上布满了行人的脚印，看不出半分端倪。她不禁心中一紧，想起昨夜父亲说的话，当下暗暗戒备。廖翚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异状，“嘁”了一声，道：“我的大小姐！感情您当这是江南水乡啊！还桃红柳绿呢！这边关重镇给你整成那般，以后还怎么打仗！”
柳胜男白了他一眼：”你懂啥！谁说边关军镇就不能桃红柳绿？这里整天看的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你不是还曾说在这里吃够了沙子，以后一定要离开这里，再不回来？”
廖翚冷哼一声，道：“是啊！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廖大将军，然后去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走马上任！你呢？想要种树种花，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
柳胜男收起笑容，淡淡说道：“我知道在我身后，有一座座美丽的城市。我见过那些美丽的风物、善良的人们。所以，只要在这里一日，我就会为了它们豁出性命。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这儿，而是因为责任。”她停住脚步。脚下的路，直通向高高的西城门。她凝视着前方，缓缓说道：“你肯定不是唯一一个不喜欢这里、想要离开这里的人。我也不见得多喜欢这里，至少现在说不上喜欢。但是不管怎样，我希望这里，”她顿了顿，”希望这里会变得美好、富庶、和平，希望这里会变得让人喜欢，哪怕为此付出生命。”
廖翚望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突然他跳了起来，冲着柳胜男大喊：“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我是你的亲兵，你若战死了我也活不成！我还没成亲没儿子呢，哪能就这么死了！真是的，马上过年了，多晦气！”柳胜男被他逗乐了，笑道：“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我们可要长命百岁！”两人没有再说话，向着帅府走去。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头顶上，是湛蓝湛蓝的天空。
柳胜男一边走，一边暗自留心。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她很肯定，当时那个小巷口有人，只是见到她后立即隐匿了身形。“那是谁？甘州城中竟然有这么个踏雪无痕，还能瞬间无声无息地消失的高人？若是本地武师，为什么要躲着我？爹爹昨晚隐晦地说路上不干净，是指这个人么？能让爹爹觉得不干净，又有所顾忌的，难道是影卫？”疑问一个接一个浮上心头，而肃穆的帅府已经出现在眼前。
一连数日，甘州内外平静得一如既往。更因为北胡、西羌退却，这个年节终是能太太平平地过了。年关将近，城里洋溢起过年的欢乐。
柳延绍虽不曾对女儿说起，但以柳胜男的江湖经验，帅府派出暗哨在城中侦查，是怎么都瞒不过她的。见父兄每日都会关门密谈，在自己面前又强作笑脸，她也将心中的疑惑和不安藏在心底。只是每天都会借口逛逛街，带着廖翚在城中兜兜绕绕，却没能发现那天出现的可疑之人的蛛丝马迹。
柳家三人的心头，无不如同压了块巨石般，沉甸甸的。城中的欢乐祥和，在他们眼中，不啻于暴风骤雨的前奏。
数日后，柳夫人的车驾碾着冰雪，驶入甘州，停在帅府前。柳夫人身披狐裘，牵着个四五岁大、虎头虎脑的男孩，与一名穿着白狐披风，怀抱婴儿的少妇，在总兵府前的下了车，身后跟着四名衣饰整齐的婢女，其中一名穿着葱绿袄子的婢女怀中抱着一只通体洁白的猫儿。
柳胜男奔上前，一把攥住柳夫人的双手，叫了声“娘”，又冲那少妇唤了句“大嫂”。那少妇便是柳承岳的夫人，范阳名士卢少陵的掌珠卢秀芬。柳胜男蹭到她身边，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面容有些憔悴，眼眶微微泛红，笑着安慰她道：“这一路山高路远，大嫂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到家了，就好了！”她又蹲下身，抱了抱柳夫人牵着的小男孩，道：“让姑姑看看，美儿是不是又长高了！”那男孩便是柳承岳的长子柳珵美。
卢秀芬正要回答，见柳承岳紧随着她走到自己身边，旋即垂下头，整了整襁褓，低声道了句：”哪里辛苦。”说话间，她怀中孩子咯咯笑着，小手小脚在襁褓中挣。柳胜男见了，笑道：”茂儿想姑姑了？让姑姑抱抱！”说着，便要去抱那婴儿。
卢秀芬忙闪了闪身，柳胜男不禁一愣。柳夫人见状，笑道：“秀芬啊，你都抱着茂儿抱了一路了。让胜男替你抱着，你歇会儿！”
卢秀芬有些为难地看了柳夫人一眼，眼眶一下子红了。柳胜男从她手中接过孩子，道：“茂儿乖，让姑姑抱抱。”说着轻轻掀开搭在孩子脸上的一角襁褓。
她一下子呆住了，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柳夫人和卢秀芬。柳承岳也傻了，怔怔地看着那婴儿。卢秀芬呜咽着哭出声来，柳夫人却笑道：“怎么，离家几个月，不认得茂儿了？这小孩子啊，一天一个样，几个月可不是变化大么！不过承岳你这个做爹的，怎么都能认不出自己儿子啊！”说着挽着卢秀芬踏上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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