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瀚海阑干百丈冰（三）（捉虫）

　　怀中的婴儿笑得正欢，柳胜男心头却拔凉拔凉的。她望着柳承岳，见他失魂落魄，于是低声道：“哥，进去再说吧。”柳承岳木然地点点头，跟在她身后。

　　柳夫人进了府，刚打发了四个婢女跟着柳兴去安置行李细软，留在府外的柳氏兄妹便蓦地感到一股阴冷的杀气袭来。

　　柳承岳惊觉，身为武人的本能使他从震惊后的迷惘中脱出，手紧紧握住腰畔长刀。他向前踏上一步，不落痕迹地将柳胜男护在身畔。柳胜男秀眉一挑，向着府门一步步走去。背后的森然杀意，让她负上了千钧重担。她手心微微出汗，脚步却依旧沉稳。

　　进门的一瞬，身后杀气突然暴涨，兄妹俩双耳中都捕获了一丝细微的气流撕裂声。柳胜男眸中精光暴起，袍袖突然无风自起。柳承岳长刀出鞘，向着身后便是一刀，刀势如潮水般向着街角滚滚而去，激起一团冰雪，刀风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金铁交鸣。那股杀气似风浪间的一叶扁舟，瞬间被奔腾而来的刀意吞没。

　　值守的兵士见柳承岳出刀，虽不知发生何事，却迅速成依仗防守之势。柳承岳摆摆手道：“无妨。”为首的小队长躬身道：“少帅，可要增加人手防卫？”柳承岳道：“不必。你等打起精神便好。”

　　小队长领命去了，柳承岳走到台阶下，蹲下身子，盯着被刀气划开的冰雪看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以丝帕隔手，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

　　他回到柳胜男身边，一张脸阴沉得甚是难看。柳胜男看清那丝帕中躺着两截细如牛毛的断针，沉声道：“蚊须针！这是影卫惯用的暗器！”怀里的孩子不知道便在方才，自己已经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依旧冲着柳胜男扬着脸笑。他纯净如碧空的脸映在柳胜男眼中，让她的心如同巨石入潭。柳胜男转过身，抱着孩子，稳稳地迈过帅府高高的门坎。

　　柳延绍站在前庭，一手牵着柳珵美，一手将柳夫人和卢秀芳护在身后。柳夫人紧紧握住卢秀芬的手，似是在安慰她，可是发白的骨节却暴露了她心中的惊恐。柳延绍沉声道：“都到我书房来。”他回身轻轻拍了拍柳夫人的肩，道：“夫人和秀芬也一道来。”

　　几人进了书房，柳延绍将门关上，房间顿时暗了几分，燃着沉香的博山炉中吐出袅袅白烟，让这不大的书斋更显得幽秘。屋外，廖翚逗着柳珵美玩，小孩子一点不认生，拉着他一同堆雪人。柳夫人听着孩子的欢笑，抹了把泪，在主位坐下。

　　“影卫已至，”柳延绍看了一眼柳胜男怀中的婴儿，沉声道：“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请夫人细细说来。”

　　卢秀芬再也撑不住了，哭成个泪人，道：“相公，茂儿……茂儿没了……”说完就晕倒在柳胜男怀中。

　　仿佛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响，柳胜男只觉得手脚冰凉。她看向柳承岳，只见他的脸色惨白，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只是双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柳延绍眼中也泛着泪光，揽着柳夫人的肩头，沉声说道：“茂儿打出生身体就不好，小穆不也说他活不过两岁么……”

　　柳承岳哆嗦着吐出两个字：”茂儿……”他猛地仰起头，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地扣进掌心。

　　“连穆哥哥……都救不回茂儿么？”柳胜男轻轻让卢秀芬倚在圈椅中，强自将哭腔压在喉咙中，泪水却冲出眼眶。

　　“小穆现在是通缉犯，刑部已经对他发了海捕文书。我知道你和他关系不错，怕你冲动，加上此事实在太过蹊跷，就没有声张，派了人出去四下里查探。谁知没找到小穆，却发现影卫的踪迹。”柳延绍缓缓说道。柳胜男惊呆了，她不敢置信地盯着父亲，只听他说着：“恭妃娘娘暴病身亡，却未按相应礼制下葬，竟是草草入土。虽说是怕恶疾过人，但如此草率，实在令人奇怪。小穆不过是个小小的医正，却被通缉。如今影卫跑到这边陲重镇，又处处藏匿行迹。”柳延绍顿了顿：”京城，出事了。”

　　柳胜男只觉得一阵头晕目弦，忙扶着椅背稳住身形。她深吸口气，定了定神。柳承岳俯身抱住卢秀芬，涩声道：“茂儿……我们的茂儿……”话没说完，只剩呜咽。柳胜男见他虎目含泪，虽然强自克制，双肩仍然微微颤抖，一时间只觉得透过窗户纸照进来的昏暗的光线十分刺目，仿佛一根根针刺在眼中。她狠狠扭过头避开阳光，却见屋中高大的书柜在微弱的亮光下，和暗处的阴影融在一起，仿佛一只蹲踞着的野兽。迎着阳的一面，留下斑斑驳驳的光晕，仿佛藏在暗处窥视着的小兽的眼睛。她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可泪水却不听控制地在面上肆流。

　　柳承岳双眼通红，哑声道：”小妹，别哭了，听爹娘继续说。”她点点头，在肩头蹭去泪水。

　　柳夫人一边抹着泪，一边道：“八月二十六，未时刚过，茂儿突然哭闹不已，全身滚烫。我立即命人请小穆，没料到当日胡太医告假，小穆顶他的缺进宫当值。我只得派人去请陈太医和李大夫，谁知不到申时，便闭了城门，说是走了重要人犯，影卫全城搜捕，闲杂人等不得走动。派出去的家丁都被困在府外回不来。二更时分，茂儿就……”柳夫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秀芬哭得死去活来，我便一直守着她。四更天的时候，我听到内院有动静，出门看时，只见小穆浑身是血，怀中抱着个婴儿。”

　　柳胜男闻言，不觉心头一震，颤声问道：”那个婴儿……”她看着怀中的孩子，颤声道，“是宁王殿下。”

　　柳承岳惊呆了。柳胜男泫而欲泣，道：“刚才我就认出来了。这个孩子，是皇长子宁王殿下啊！”

　　柳延绍望着夫人，见她点点头，于是起身走到柳胜男面前，敛了敛衣装，冲那婴儿恭恭敬敬地做了揖。

　　柳夫人继续说道：“我听着府外人声鼎沸。仓促间，小穆将孩子往我怀中一塞，说了句'这是宁王殿下，请夫人务必保全'，便翻墙而出。当天夜里，穆院判全家被下镇抚司狱。宫中也传出消息，恭妃娘娘染上恶疾暴亡，因怕恶疾过人，当日便下葬了。然而并没有任何关于宁王殿下的消息。第二天，贵妃生辰，我照常入宫朝贺，内侍说娘娘担心胜男，留我说说话，将我引入内堂。娘娘说，宫中不宁，王子蒙尘，要我无论如何也要为陛下保住血脉。我从宫中回家，才听到消息说宁王殿下也被过上恶疾夭亡了。”她看了柳承岳一眼，继续说道：“茂儿的事被瞒了下来。”

　　柳承岳深深吸了口气，道：“那茂儿……”柳夫人叹了口气，说道：”已托道弘大师悄悄葬在长福寺中。”柳承岳低下头，喃喃自语道：”我还没听到茂儿叫我爹……”他抬起头，似是自我安慰一般说道：”终究是父子缘浅，不能强求。”

　　柳胜男眉头紧锁，道：“不对……这般说起来，娘和嫂子怎么会平平安安来到甘州？”

　　柳夫人道：“我原先也是忐忑不安，所以让柳义安排子凡媳妇随后出发。可谁知这一路上太平的紧。我原也担心遇上影卫，是以交代秀芬无论如何也要咬定这孩子便是茂儿。”她提到早夭的孙儿，不禁红了眼眶，终是强自敛了心神，道：“莫说影卫，便是沿路关卡，也不曾有丝毫为难之处。”

　　卢秀芬已经醒来，想起夭亡的爱子，双泪涟涟，悲难自禁，只是强自忍着，不敢哭出声。柳承岳心中悲苦并不比她少，只是此刻危机四伏，他不敢流露出丝毫伤痛，只能紧紧将她抱在怀中。一时间，昏暗的书斋里，浓浓的悲伤宛如博山炉中飘出的香烟，蜿蜒于柳家诸人的身畔，直沁到心头、骨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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