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折杨柳 > 75.休对故人思故国(一)

75.休对故人思故国(一)


  甘州城东南百里,霞山冷龙岭下水草丰茂,大马营草原便在巍巍高山下绵延开去。此地乃是大胤西北驻军驯养军马的所在。

  柳胜男与南宫越赶到马场的时候,已是黄昏。管理马场的军士见到柳胜男,迎上来道:“柳小姐,今日可是有公干?”柳胜男道:“奉安国公令,过来监视,你们忙去吧,有事我喊你们。”

  军士们乐得轻松,敷衍了几句便各自散去了。柳胜男待他们离去,掂量着手中的令牌,苦笑道:“这里缺规矩太久了。不然军马重地,岂能不查验令牌?回去后可要跟爹说说,当该尽早整治一番。”说着,领着南宫越向里走去。

  前几日一场大雪,给一望无际的牧场上覆盖上厚厚的雪被子,走在雪上,脚下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两人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不久,就看见成排的马厩。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孩子在雪地里打雪仗,他们奔跑追逐,笑着闹着,一个个眼中都闪烁着欢乐的光芒。

  南宫越不禁停下脚步,看着那群孩子,对柳胜男道:“小时候,每逢下雪,我和哥哥都会去你家打雪仗。”柳胜男轻声道:“是啊!还有允城哥、小穆哥哥和孙嘉,我哥得了闲,也会来跟我们一起玩。每次他在哪一方,哪一方就肯定赢。”

  南宫越微微一笑:“承岳哥哥把行军布阵的本事都用在打雪仗里了,当然得赢!”

  两人相视一笑,柳胜男指着那群孩子道:“别看他们潦倒困顿,此时此刻,想必如我们当年一般快乐。”她顿了顿:“做个孩子多好,玩起来,什么忧愁烦恼都可以暂时忘记。长大了,便是满腹烦忧无处解。”

  南宫越叹了口气,喃喃道:“是啊!可是看到他们这般快乐,我好像也跟着他们快乐起来了!”她望着孩子们,唇边浮起一丝柔柔的浅笑。

  忽然,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孩子摔倒在雪地中,他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袄,像个圆球一般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才堪堪坐直了身子,不提防一个雪球正砸在他脸上。他吃这一击,又摔了个四脚朝天。他也不恼,双手撑着身体坐起来,抹去脸上的雪渣,坐在雪中哈哈起来。别的孩子见他颇为狼狈,也哄笑着围了过来。

  有个稍大点的孩子想要拉他,没料到脚下一滑,两人摔了个满怀。孩子们笑得更响了,连柳胜男和南宫越看这两个棉猴一样的孩子挣扎着,手舞足蹈,却总是因为积雪的缘故,就是站不起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南宫越走上前,孩子们虽不识得她身上的影卫官服,却都觉得眼前一身黑、又覆着面具的女子看起来有些吓人;再看她身后,跟着武者打扮的柳胜男,都不由地向后退了几步,在一旁低着头站着。连载雪窝子里跌打滚爬的两个孩子都止住了挣扎,直勾勾地看着她。南宫越似乎没有看到那个年长些的孩子眼中的恐惧,想他们伸出手。

  那个小一些的孩子稍一犹豫,就拉住她的手。另一个孩子却往后缩了缩。南宫越也不勉强,轻轻一用力,便将那幼童稳稳地拉了起来。

  那个年长些的孩子自己小心地爬了起来。他见南宫越替那个幼童拍去身上的雪,整理着衣服,忙毛手毛脚地掸了掸身上粘的雪,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有些无助地望着一旁缩成一团的小伙伴们。

  柳胜男蹲下身,笑着问两个孩子:“你们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那略年长的孩子嗫嚅道:“我……我叫张二牛,六岁了。”柳胜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虎头虎脑的,想必是个懂事的孩子。”男孩得了夸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她又转向那幼童。那孩子年纪虽小,看起来却十分机灵,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全不似其他孩子般有些木讷。他说道:“我叫南宫骐,很快就四岁了。”

  清脆的童音洒在南宫越耳中,她不禁一震,扶着小男孩的手微微一紧,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柳胜男。柳胜男盯着那孩子,微微点了点头。

  南宫越眼中一酸,忙一边强按心神,抬手拉低风帽,将面容掩藏得更深,一边道:“南宫骐……‘乘骐骥以驰骋兮,夹吾道夫先路。’是个好名字。”孩子笑着说:“姐姐也知道这句话?我爹说,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

  南宫越点点头,又道:“你爹叫什么?”南宫骐仰着脸,道:“我爹叫南宫瑜。”

  “南宫瑜……”三个字在南宫越舌尖盘旋,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小心翼翼又满怀激动。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孩子,只见他穿着打着补丁的粗麻棉袄棉裤,一身衣裳虽然破旧,但浆洗得十分整齐,小小的身体散发着带着奶香的热气。他头上棉帽下露出后脑一小块发青的头皮,应该是新剃了头发。

  她伸出双手拉起孩子的小手,幼童的手指是那样柔,那样软。她将那只小手合在掌中,仿佛拢着珍宝一样。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孩童。孩子天真的眼眸中映出她肃杀的铁面,和那一双仿佛浸在潭中的眼睛。

  孩童的那双清澈如水晶般晶莹的眼眸,隔着铁面与她对望着。十年来,在她心中层层积淀下的千般柔情、万种思念,面对南宫骐,一时间竟不知该向何处安放。她喉中一紧,忙狠狠咬住舌尖,将心酸吞下。

  南宫骐望着她,见她久久不言语,不禁奇道:“姐姐,你怎么了?”

  南宫越摇摇头,咽下口中的血腥味,挤出一丝微笑,道:“小东西嘴真甜,不过你应该叫我阿姨才对。”说着从蹀躞带上解下一只荷包,摸出些散碎铜板,唤过那些孩子,道:“这些铜板你们拿去,让大人给买点糖吃。”那些孩子讷讷地不敢收,直到柳胜男让他们拿着,才一个个压抑着欢喜,怯生生地接了去。

  南宫越又摸出一枚串着红绳的金钱。她将铜钱戴在南宫骐颈中,低声道:“这是京城中白云观里求来的五福钱,可以辟邪消灾,保佑孩童平安无病,甚是灵验。希望你平平安安,无灾无病。”

  南宫骐从未见过这等物事,觉得甚是新奇。他将那五福钱摆弄一番,只见一面上篆着五只口衔如意的蝙蝠和五朵祥云,甚是精致,另一面却篆着几个字。他尚不到开蒙的年纪,一边努力辨认这上面的文字,一边问道:“阿姨,这上面写了什么?”南宫越正要说话,旁边有孩子低声道:“阿骐,你爹他们回来了。”

  南宫骐闻言,连忙回头。南宫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远远的,几个汉子向着这边走来。其中一人高挑瘦削,虽看不清眉目,却和她记忆中的一个小小的身影无比相似。

  她低下头,抚摸着南宫骐的头顶,温言道:“你还没开始识字吧,回去让你爹教你识。”南宫骐有些失望,却乖巧地点点头,同她道了别,笑着向父亲奔去。

  南宫越看着他奔到父亲身边,被那高瘦汉子抱在怀中,亲了又亲。

  南宫骐在父亲怀中,举着那枚五福钱道:“爹!你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南宫瑜一手抱起他,一手捏着那五福钱,道:“上面写着神武五年,是先帝的年号。”他微一沉吟,问道:“这东西哪来的?”南宫骐指了指身后,道:“是那个阿姨,就是那个带着黑色风帽的。”

  南宫瑜望去,两个女子远远地站着,其中一个高挑纤细的女子笼在一身黑衣中,看不清面貌,却令他没由来地一阵心悸。他摩挲着手中那枚五福钱,心咚咚直跳。他垂下眼,目光锁在那个“年”字上,那一竖的脚下有个小小的凹洞。他猛地抬起头,想要说什么,喉头却被看不见的手狠狠扼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双眼却酸疼得紧。

  一时间,天地扭转,时光倒流,眼中不再是苍茫塞外,而是雕栏画栋的富贵之家。一个四岁年纪、梳着双丫的团子般的女童,跪坐在绮窗前的罗汉床上,将颈中红绳悬挂的五福钱取下,奶声奶气地问着:“哥,这上面刻的是什么啊!”

  女童身旁有个六七岁的男孩,头皮刮得泛青,只在头顶束了根小揪揪,他取过那五福钱,指着上面的花纹文字说道:“这五只蝙蝠,代表五福。蝙蝠口中的如意和旁边的祥云,都是吉祥如意的意思。反面四个字是‘神武五年’,就是小妹你出生的那一年。我那枚五福钱上是‘神武三年’。这是爹爹和娘亲在我们出生后,从白云观求的五福钱,据说特别灵验!”

  女童歪着头,突然对那金钱用力一咬。男孩慌道:“小妹你干嘛!”女童却指着那金钱笑道:“我听王妈妈说,纯金很软,咬得动。我就咬一口试试,”说着将金钱递给男孩看,“还真是金子的啊!”

  男孩凑过去一看,却见那个“年”字下留下了个小小的牙印。男孩又好气又好笑,道:“这是娘请白云观特别铸的,当然是金的!”

  童年的一幕毫无征兆地浮出记忆的深潭,将他的心剜得一阵巨疼。

  “爹,你怎么了?”南宫骐见父亲神色有异,小声问。南宫瑜强忍着眼泪,他将那五福钱小心地藏进儿子的领口。自己的那枚五福金钱,在家门惨变后早就不知去向。而小妹的金钱,却在多年之后,挂在了自己唯一的骨血颈中。

  南宫瑜想起小妹不喜欢颈中挂东西,那五福钱也是不常戴的。母亲为此专门绣了个荷包,将金钱纳入其中收藏。可是小妹不当回事,也不知被随手丢在何处。谁曾想到,这承载了太多情愫的金钱竟在抄家灭门、父母惨死后回到了小妹手中。

  近年来,岳澄谟时常会暗中告知南宫越的消息,只是简单的“安好”,已足以慰藉骨肉离恨。不见,也好。亦曾在幽梦中见到妹妹,却每每被噩梦惊醒。不见,便是平安。

  三千多个日夜的思念、挂牵,却终究不敢见、不敢认。

  南宫瑜只觉得双眼酸得难受,忙擦去险险要涌出的泪水,强做笑脸道:“今天风太大,吹得爹眼睛难受。”南宫骐点点头,双臂环着父亲的脖子,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云和柳胜男离去的方向。一片苍茫间,两人只留给他两个小小的影子。

  霞山馆驿外,南宫越与柳胜男各自牵着马,沿着向京城方向的官道缓缓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心头俱是沉甸甸的。

  南宫越停住脚步,道:“胜男,不用送了。”

  柳胜男点点头,道:“一路小心。”

  南宫越应了一声,正要上马,却被柳胜男紧紧抱住,听她在自己耳边低语道:“越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幸福的!”

  视野中再也看不到那匹往京城飞驰的骏马了,柳胜男扬起马鞭,踏破冰雪,披着朝阳,向着来路而去。


  (https://www.23hh.com/book/136/136490/7266578.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hh.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3h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