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休对故人思故国（二）

　　北靖元帅府中，穆淳裹着厚厚的棉被，靠在床头，看着廖翚坐在炉子旁，拿着个火钳，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动着炭火。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廖翚抬起头，望着他道：“这才几天，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听说你是个神医，果然有两下子。”

　　穆淳淡淡一笑，道：“什么神医，不过就是比寻常大夫的医术高上不少罢了。”

　　廖翚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放下火钳，道：“您呐，还真是不谦虚！”

　　“我可真没骄傲，”穆淳也不恼，“这世上，若是论武功，比我高的多得多，若是论医术，比我高明的也有那么几个。若是把武功、医术加起来，比我厉害得，恐怕只有我师父了。”

　　廖翚冷哼一声，道：“京城里的世家子是不是都是你这副德行！”

　　穆淳哈哈一笑，道：“跟我是不是世家子没关系。”他轻轻伸了个懒腰，道：“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确实有这个本事。你不是也说我这个神医有两下子么。”

　　廖翚给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抓起火钳子，恨恨地捅了捅炭火，忽然面色一滞，丢了火钳，有些慌乱地起身道：“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说着便蹿出屋去。

　　穆淳看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不禁哈哈大笑。许是笑得有些用力，扯着胸前伤口，他忙稍许克制了一下，捂着胸口，依旧闷闷地笑着。

　　门外响起敲门声，穆淳强忍着笑，道：“进来吧。”

　　一股寒风裹着柳胜男蹿进了屋。她见屋中只有穆淳一人，不禁长眉一蹙，道：“廖翚呢？”

　　穆淳轻笑道：“听到你的脚步声，就溜去看药熬好了没。我说，你们兄妹俩怎么人家了！好好的小伙子，怎么见到景云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听到你的脚步声，那是能溜多远溜多远！”

　　柳胜男轻挑眉角，道：“他这几日可还听话？不听话我就揍他！”

　　穆淳苦笑道：“你呀！跟在景云身边久了，都被他带坏了！”柳胜男知他是在说笑，于是笑道：“他若是不听话，我便替越儿好好收拾他一顿！”说着作势将腰间长刀抽出一节。

　　穆淳忙道：“好了好了！这小子啊，机灵、细心。我躺闷了就让他陪我说说话，解个闷，挺好的，”他见柳胜男半信半疑，连忙又加了句，“真的挺好的。你要是想揍他，可千万别打着替我出气的旗号！这有损我的清誉！”

　　见柳胜男狐疑地看着他，穆淳忙指了指火盆上悬着的茶壶，笑道：“胜男，壶里有热茶，你先喝两口暖暖身子，然后我说个方子，你帮我记下来。”

　　柳胜男边倒茶，边道：“都说穆神医素来清冷孤傲，要是被他们知道穆神医私底下伶牙俐齿，没点正经的……”她眼波一转，“真想看看他们的脸色。”　说着，便坐到桌旁，抱着杯子深深吸了口热气，道：“小穆哥，你可悠着点，别老是欺负他！”

　　穆淳笑道：“谁说我不正经！知道你宝贝他！放心，我有数！你走之前拜托我的事，我这几天可是十二分的上心，”他叹了口气，收了戏谑，“慢慢来吧。那些事对他伤害太大了，不过好在他还年轻，也是个内心坚定、不会轻易服输的主儿。以后的路长着呢，有你和景云照看着，总不会让他毁了自己。会好起来的。”

　　柳胜男默默地点了点头，给砚池中加了些水，一边研墨一边道：“我看你气色比几日前好了许多，可是要给自己改方子了？”

　　穆淳摇摇头道：“是写给柳伯母的。”

　　柳胜男大奇，问道：“我娘怎么了？方才我去问安时看她脸色红润，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

　　“你看看你！这几天来回奔波，脸都被风吹成什么样子了！估摸着一会儿柳伯母就要找我为你讨个养颜方子了！”穆淳笑道。

　　柳胜男闻言不禁一愣，旋即丢下墨锭，嗔道：“好啊！你变着法子挤兑我！”

　　穆淳叹道：“我这是为你好！要是不管你，这一个冬天，你不知道要为这事被伯母埋汰多少次！”

　　柳胜男闻言，故作苦恼地皱了皱眉，道：“你穆神医开的养颜方子，西北边陲恐怕是配不齐的了。”

　　“若是担心这个，那就来个简单点的。”穆淳微微一笑，道：“也不用记了，只一味栝楼，将籽与根打磨成粉，敷于脸上，经冬不洗。待到开春天暖再洗去，保管叫你肤白如玉。”

　　柳胜男讶然道：“经冬不洗？”

　　穆淳用力点头道：“是啊！这是从前辽代贵族女性冬季养颜护肤的妙方。因栝楼粉色黄，厚厚地敷在脸上，仿佛鎏金佛面一般，时人谓之‘佛妆’。”

　　柳胜男摸了摸脸，想象了一下一个冬天不洗脸，不禁打了个寒颤，道：“还是换个方子吧。”

　　穆淳微微一笑，一边口述，一边看着柳胜男乖乖地将方子一字不落地记下。

　　柳胜男记好方子，搁了笔，又将那贴养颜方细看了一边。她突然有些犹豫地望着穆淳，手指轻轻地卷着面前药方的一角，道：“这张方子……当年肇秀见我奔波辛苦，曾经为我向你讨了一张方子……”

　　穆淳叹道：“是，就是这张。不过西北气候恶劣，我又增减了几味药材。”

　　柳胜男抬起头，微微转身望着穆淳，“小穆哥，前几日你精神还甚是萎靡，我……我就没问……”

　　“肇秀他很好，你放心吧。”

　　柳胜男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道：“我听越儿说了，他的伤恢复得很好。”

　　穆淳见她眉宇间凝着一团浓墨般的忧思，不由地轻轻叹了口气，道：“他离京前，同我说起，当初入狱时也是抱了以身报国、青史留名的心思，只是没想到会把你牵连了。”

　　柳胜男螓首低垂，道：“他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么？”她幽幽浅笑，扭过头，望着桌上墨迹未干的方子，道：“他总是这样，遇上事了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别人。”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若不是机缘巧合让我得了万民书，我纵是想救他也心有余力不足。”

　　“胜男，”穆淳轻轻开口，却有着几分犹豫。柳胜男听他久久不再言语，抬眼望着他，道：“怎么？”

　　穆淳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想问你，如果当初肇秀没有被牵连，你还会那般奋不顾身么？”

　　柳胜男有些疑惑地望着他，道：“小穆哥，你还不了解我么。如果我明明可以救人，却因为他们和我非亲非故而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我还是柳胜男么！”

　　穆淳微微合了眼，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救他，如今却红妆换戎装，更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见柳胜男长眉一条，面上隐有傲气，穆淳一声轻笑，“我知道你不在乎。肇秀与你两情相悦，你啊，就算为他舍了命都甘之如饴。可若是换成别人呢？下狱待死的是别人，你也这般拼命，不会后悔么？”

　　柳胜男默然。许久方道：“你呢？”穆淳微微一愣，听她说道：“小穆哥，你又是为了什么呢？你自幼便在江湖中，哪里是能受得了朝堂拘束的人？如果说，你进太医院、当影卫，是为了越儿，那现在呢？你和恭妃娘娘并无什么情谊，便是与皇帝和贵妃也没多少交情，我也不相信你在太医院、在影卫待了些时日，就讲起君臣大义来了。你又是为了什么，押上了一家人的性命，救出殿下？虽然此事可能和你正在调查的事有关，但是这个孩子的生死，并不能左右摩瓦罗的阴谋。”

　　穆淳静静地看着她，终于摇了摇头，道：“胜男，我们都是同一种人。见不得别人受苦，更见不得自己明明有能力施以援手却见死不救！你我都还算是有些本事，所以活该受苦受累的是咱们啊……”

　　他说着，压着声音笑了起来。柳胜男无声地叹了口气，瞥向桌上的药方。

　　穆淳笑够了，有些同情地望着柳胜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柳胜男忙抓着药方起身道：“廖翚怎么还没回来？我去催他。”

　　“胜男……”穆淳叫住她，有些欲言又止。柳胜男扣着手指，道：“多想伤神。你不是还要尽快出关西行么。”

　　“小孙说，他要等你。”穆淳见柳胜男闻言微微变了脸色，不禁有些后悔，忙道：“姻缘这种事，强求不来。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胜男，开心点，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柳胜男点点头，忍着发酸的喉头，道：“小穆哥，你是知道肇秀的，我与他此后便形如参商，他守着那一纸婚约，恐怕是要终身不娶的。他又是孙家嫡长子……”她轻轻抽了一下鼻子，“不管怎么说，我执意退婚，终究是对不住他……小穆哥，你若是能见到肇秀，也告诉他，不必强求。”

　　穆淳看着她夺门而出的背影，眼中满是心疼和惋惜。廖翚端着汤药进来，他连眼皮都没抬，道：“去了这么久，都冷透了吧，先放炉旁热热再喝。”

　　廖翚低着头，也不说话，将药碗轻轻地放在火炉旁，闷头看着炉膛中燃烧的火炭。许久，穆淳道：“行了，把药拿来吧。”

　　他喝了汤药，见廖翚接了碗，却还站在床前，神情复杂，于是笑道：“我要睡会儿，你跟门神一样杵这里，我哪睡得踏实。”

　　廖翚讪讪地应了，收拾好了药碗杯盏，又将炉火生得旺了。穆淳见他要走，悠悠说道：“天气那么冷，以后别在外面候着了。”仿佛没有看到廖翚有些赧颜，他接着说道，“好好跟着柳千户，她是个有意思的人。”

　　廖翚一愣，立刻换了副冷面，低声道：“谁对她好奇！”说着头也不回地出了屋，用力关上了门。

　　待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穆淳不禁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道：“这小子！这小子！哎呦……”他捂着胸口，便是扯着了伤口都没法让他止住笑，“胜男怎么就捡了这么个活宝！他居然还没给柳景云折腾死！哎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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