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九重宫阙烟尘生（三）

　　黄维忠坐在暖阁中，面前放着一卷书，膝前，一身新衣的男童背完一首《元日》，便爬上他的膝头，奶声奶气地说道：“爷爷，今天是上元节，焕儿做完了功课，能出去玩了么？”黄维忠亲了亲孩子的小脸，将他放下地，整了整他头顶束发的红绸带，慈爱地道：“去吧，小心别摔着了。”又冲一旁的仆役道：“把孙少爷的帽子拿来。”他接过帽子，亲自给那孩童戴好，亲昵地拍了拍孩子的头顶，这才唤过候在一旁的家仆。

　　待仆役牵着孩童出了门，听着稚嫩的声音诵着“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去得远了，黄维忠向一旁面覆铁面、一直闭目端坐的年轻女子拱了拱手，道：“这几日有劳云统领了。”

　　南宫越睁开眼，淡淡说道：“孙少爷聪明伶俐，不愧家学渊源。”黄维忠笑道：“才四岁的小娃娃，能背几首诗，读几段《论语》，算不得聪明。”他虽说着算不得聪明，言辞中分明颇为自得。

　　“首辅大人过谦了。”南宫越道，“两朝名宿，三代重臣，世人说起山东黄氏，谁不知道乃是当今数一数二的豪族巨擘。”

　　黄维忠闻言，毫不掩饰心中的得意，却笑道：“不过是一介老朽而已。”见南宫越礼貌性地笑了笑，黄维忠又道：“这几日云大人对我这个小孙儿倒是格外照顾。”

　　“黄大人钟爱小孙儿，我自然要防备歹人挟持威胁。”南宫越顿了顿，盯着黄维忠道，“我有个侄子，和孙少爷一般年纪。”

　　“哦？想必是个伶俐可爱、讨人喜欢的孩子？”黄维忠啜了口茶道。

　　南宫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道：“确实是个伶俐可爱、讨人喜欢的孩子。只是没有孙少爷这么好的命。”

　　黄维忠微微一笑道：“生于王谢庭中，抑或是生于瓮牖绳枢之家，只要父严母慈，兄弟和睦，都是一般幸福。”

　　南宫越的眼眸暗了，道：“我幼年遭逢家门惨变，一夕之间痛失所怙，又与兄长天各一方。直到不久前，才再见到兄长的面。若是如首辅大人所说，父严母慈，兄弟和睦，我那侄儿也确实是个有福的孩子了。”

　　她起身。“首辅大人暂且安歇，我去视察一番内外布防。”说着，决然地走了出去。

　　屋中只剩黄维忠一人，他脸上礼貌的笑容敛了去，换上了一副轻蔑，低声自语道：“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仗着后宫，敢在老夫面前装腔作势！”他想到林贵妃，便觉得甚是厌恶，也不压抑涌上心头的恼怒，恨恨说道：“牝鸡司晨，牝鸡司晨啊！”

　　南宫越低着头，匆匆走着，路上经过数处暗哨，停也不停。潜伏暗处的影卫见她脸色不善，想起从甘州回来的同僚说起这位云统领的种种事迹，都打起十二分精神，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后院中，停着一辆运水的骡车。赶车的红脸大汉正和黄府的管事为着水钱讨价还价。那管事一面命仆役将水抬进后厨，一面不耐烦地敷衍着车夫。

　　南宫越走上前，伸手从车上的木桶中舀了点水喝下，道：“玉泉寺的泉水果然名不虚传。”那红脸车夫见状，忙拉着她的袖子，道：“姑娘好眼力！这玉泉寺的泉水最适合泡茶了！您一看就是个明白人，给俺评评理！最近天寒，山路难行，运一趟水要多花两个时辰，管事的还嫌俺来得迟，要扣工钱……”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团白纸塞到南宫越手中。

　　黄府管事毫不掩饰嫌厌，将那车夫扯开到一旁，道：“走走走，给你几个钱拿着快走！再啰嗦以后便不要来了！”旋即又换了一副谄媚的笑脸冲南宫越道：“云小姐，您不在前面陪老爷说话，怎么跑这里来了！小心别脏了手。”

　　南宫越道：“他送水养家辛苦，冬天路滑，管事何必为难他呢。”管事一愣，忙笑道：“小姐说得是！”说着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丢给那车夫，大声叱道：“拿着快滚！”南宫越看到他那狗仗人势的嘴脸，心头厌恶，见他打发了车夫又往自己面前凑来，转身便走。

　　回到偏院屋中，南宫越关好门窗，这才将那车夫塞给自己的纸团展开。她阅罢纸上文字，冷冷一笑，掏出火折，将那张纸在香炉中点燃。待炉中只剩一团灰烬，南宫越出了房间，悄悄来到黄府侧门旁。

　　侧门外，停着两辆马车，装饰华美精致，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女眷用的。黄维忠抱着小孙儿，一直送到府门外，才将爱孙交到黄老夫人怀中。孩童道：“爷爷，您不和我们一起去么？”

　　黄维忠笑道：“焕儿乖，陪奶奶上香要听话。爷爷在家等你们回来吃元宵。”

　　黄衍焕噘着嘴，老大地不开心。黄老夫人哄着他道：“爷爷在家里盯着下人们挂灯！要他们把焕儿最喜欢的兔子灯、猴子灯、荷花灯、元宝灯都挂得高高的，等焕儿回来就能看到了。”

　　黄衍焕这才笑了起来，拍手笑道：“好呀好呀！焕儿回家要看灯！”黄老夫人应道：“好好好！焕儿先陪奶奶去上香，求个今年全家平平安安，求爷爷奶奶富贵吉祥，求你爹和几位叔伯官运亨通……”

　　南宫越站在一棵落光叶子的杨树下，听着黄维忠一家言笑晏晏，其乐融融，心头仿佛被狠狠揪了一把。她抬起头。天空湛蓝，干净得如同一大块蓝宝石，坊巷中不时传来一串串爆竹声，空气中淡淡的□□味儿混着酒菜的香味。不知是谁家的狗，被爆竹惊扰后激起一阵狂叫，惹得远远近近十余只狗跟着一起不安地吠着。

　　心头涌动着浓浓的恨意，南宫越不禁咬紧了牙关。她望着黄维忠的背影，暗暗冷笑，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云统领，如今我一家老小，都按你吩咐前往全福寺。你，可能保证他们的安全？”黄维忠踱到南宫越身边，阴沉着脸问道。

　　南宫越收起心绪，微微轻笑，道：“青羊大统领亲自护送，大人大可放心。”见黄维忠稍稍松了口气，南宫越又道：“有件事，之前没有跟首辅大人说。您的夫人、子媳、孙子们要去的，不是全福寺。”

　　“什么？”黄维忠又惊又怒。

　　南宫越见他瞪圆了眼睛，却丝毫不以为意，道：“他们要去的是皇宫。”

　　“皇宫？”黄维忠将这两个字眼咀嚼了半天，死死盯着南宫越，哑着嗓子道：“你们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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