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长风万里送秋雁（三）

　　这一夜，卢秀芬抱着孩子，一直伴在柳夫人身边。柳夫人安坐椅中，见儿媳甚是心神不宁，于是笑道：“秀芬，今夜想是他们父子有要事相商，恐怕是不会回屋了。”她起身，走到挂在壁上的瑶琴前，紫烟知她想要抚琴，正欲上前，却被柳夫人拦住。柳夫人亲自捧下琴，轻轻放在琴桌上，随手一拂，丝弦上漾出一片金石之音。

　　柳夫人对紫烟道：“下去吧，不用留人伺候了。”卢秀芬亦吩咐自己屋的丫鬟乳母回去歇息。待一众丫鬟婆子都退下了，柳夫人这才望向卢秀芬道，面带微笑：“秀芬，好久没有听你弹琴了。难得今晚就咱们娘儿俩，安安静静的，不如弹几首曲子吧。”

　　卢秀芬将怀中早已酣睡的婴儿轻轻放进摇篮中，端坐琴前道：“孩儿最近疏于操琴，恐怕要让母亲见笑了。”

　　柳夫人笑道：“就咱们俩，有什么见笑的！”

　　卢秀芬轻扬素手，“仙翁仙翁”地弹了几声，复以手覆弦道：“眼下天气渐暖，虽是西北苦寒之地，杨柳也已吐青，不如就为母亲弹一首《阳春》吧。”说罢，眼观左手，素弦一阵，清泠的乐声便响了起来。

　　只堪堪弹了几句，一个不和谐的音钻了出来。卢秀芬微微偏头向右手看了一眼，明明该勾三挑五的，却挑成了六弦。她秀眉微微紧了紧，继续弹着，谁料平时早就弹惯的曲子却错误百出。尚未弹及一半，她停了手，低头看着七弦泠然，默默不语。

　　柳夫人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道：“《阳春》曲乃春生之音，和着曲调万物生长，你心绪不宁，弹这曲子更是激发了心中忐忑，本不该抚这曲子。”卢秀芬起身道：“我……我……”喉头仿佛被塞住了，眼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

　　柳夫人抚着她双手，甚是心疼，道：“你且缓缓。”卢秀芬连连点头，一边抹泪，一边将身坐在一旁的椅中。

　　柳夫人点上一炉安神香，在琴桌前坐下，缓缓吐出胸中郁气，双手搭上琴弦，以撮起乐，竟是一派庄重肃穆。那铮铮琴韵，似晨钟、如暮鼓，虔诚若比丘绕殿诵经，澹然如游丛林禅院，一声声印在卢秀芬的心上，带着她的心和着琴音律动，她焦虑忧思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一曲终了，柳夫人侧身望向卢秀芬，见她低头望着摇篮中的婴儿，面上虽然还有些郁郁，但眉目间已比之前平静了不少。

　　柳夫人走到她身边坐下，道：“秀芬，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小妹定是会拼命保住殿下的。可那样……我们柳家……”卢秀芬转着指上的金戒指，心头一片恐惧。

　　“当初小穆将殿下送来时，我留下了他，从那时候起，柳家就卷入这场祸事中。”柳夫人说着，缓缓起身，推开了窗。

　　总兵府离关城并不远，站在窗前，抬头就可以看见雄伟的城楼在月光下露出巍峨的影子。府衙中，巡夜人的脚步远远传来，单调却坚定。

　　卢秀芬走到窗旁，一边低声道：“母亲小心着凉。”一边想要拉上窗子。柳夫人摇摇头，目光落那一道被前院的灯火照亮的墙头上。

　　“今夜是个不眠夜啊。”她轻轻叹息着。卢秀芬不语，回首望了眼沉睡的孩子。

　　柳夫人突然道：“秀芬，若是这存世百年的公侯之府一夕倾覆，你可会怨恨我们？”

　　卢秀芬一愣，听柳夫人继续道：“私藏皇子，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倘若过不了这道坎，你……与承岳和离了罢。”

　　“母亲！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我是承岳的妻子，是柳家的媳妇啊！”卢秀芬大急，“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可当初带殿下出关也有媳妇有极大关联，岂是一朝和离就能撇清的！殿下是陛下的血脉，保护殿下，是大胤子民义所当为之举。更何况，这不同于党争夺嫡，殿下不过是个刚满周岁的婴儿，纵使朝中风诡云谲，幼子何辜！”

　　见柳夫人欲言又止，她继续说道：“不管他是不是殿下，在秀芬眼里，他只是个婴儿，是一直被我细心照料的孩子！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并不是他的生母，可是他每天看到我的时候，都笑得那么开心。承岳挠他痒痒逗他笑的时候、他安安静静地在我臂弯中睡着的时候，他听到我们的声音就朝着我们张望的时候，我就想，若他就是我的孩子也挺好。如果他被接回宫中，我虽有些不舍，却也会为他高兴。可是，如果我突然抛弃他了，他会多伤心啊！母亲，我不能弃他于不顾。”

　　她越说越激动，心中的恐惧和焦虑却越来越淡。柳夫人见她站在窗前，胸膛上下起伏着，眼中却一片澄澈，不禁又是宽慰又是怜惜。

　　柳延绍回来时，已经是四更天了。柳夫人和卢秀芬相对坐在灯下绣着小娃娃的衣裳，见他与一儿一女面色凝重地进来，不禁相视一笑。

　　不等柳延绍开口，柳夫人便迎上去道：“老爷，我刚才还和秀芬说起，这孩子在咱们家一日，那便一日是我们的茂儿。老爷总不会让旁人欺负我们的孩子。”柳延绍凝视着她的双眸，郑重地点了点头。

　　卢秀芬放下手中的活计，抱起孩子，走到柳承岳身边，柔声道：“承岳，我们回去吧，莫打扰爹娘休息。”

　　柳夫人唤过柳胜男道：“刚回来就忙了一整天，从前你父兄出征回来也不曾这么操劳过。”她望着柳延绍，略带埋怨地说道：“明天可得让她好生休息休息！这趟回来，又黑又瘦，得好生补补了。”

　　柳延绍看了柳胜男一眼，灯火下，她的脸失了白日里的圆润，眉角下颔都投下了深深的暗影，和柳承岳棱角分明的脸更有了几分相似。他心头不忍，低声道：“方才我已经同胜男说了，好生休息三天。”

　　柳胜男挽着柳夫人，道：“娘，我精神着呢，您不必为我操心。”说着，她冲着那小小的摇篮望去。

　　柳夫人见状，轻轻拍拍她的手道：“你哥有秀芬操心，我不操心你还能操心谁！这三天，你乖乖留在家里，哪也不许跑！”

　　“娘！我带回来的姑娘们都安置在永宁寺，我……”柳胜男有些急。

　　柳夫人笑着叹了口气道：“听说还有位姑娘受伤未愈？可惜这里房舍狭仄倒是其次，终究是军机要地不比寻常所在，否则大可把她们都接进府里。永宁寺中安置了不少战乱中无家可归的百姓，也有驻派官府医官，眼下也只有那里最适合姑娘们暂住了。这些姑娘们身世可怜，明日我与你同去看望她们吧。”

　　柳胜男喜道：“谢谢娘！”

　　“可说好了，永宁寺你自是可以随意来去。不过你父亲的正堂，还有兵营校场什么的，这三天可不许去！”见柳胜男连连点头，柳夫人望向柳延绍道：“老爷，以后如何安置那些姑娘，还得好好计较一番。”

　　柳胜男笑道：“娘，我这一路上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有了些想法……”柳夫人一把按住她的手，作势瞪了她一眼，旋即笑道：“今日太迟，你爹要休息了，明日再说吧！”

　　待孩子们去了，柳延绍抬手抚着柳夫人的鬓发，道：“夫人，我虽做下了决定，却不知这决定是福是祸。”他一声长叹，“我们柳家会落得个什么光景，我也没底。尤其是你和胜男……承岳自是不必说了，胜男虽说……唉，总归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

　　柳夫人仰起脸，带着淡淡的笑容道：“我的夫君是位忠君爱民、心怀天下的铮铮儿郎。我虽生长闺阁，却也明白天下事有所为有所不为。夫君心有大义，为妻自然追随，纵使前路有诸多风雨，能伴在夫君身旁，也甘之如饴。至于胜男，若是她不明白这道义担当，那倒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失职了。”

　　柳延绍柔了眉眼：“你不怨我？”

　　柳夫人笑了，明亮的烛火揉碎在她眼中，熠熠生辉：“绍哥，我何曾怨过你？”

　　一双大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柳延绍将脸埋在她的肩窝中，喃喃唤着：“晞蓁，晞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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