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长风万里送秋雁（十）
风很冷，心更冷。
柳胜男带着小星落在鼓楼之上。这座鼓楼背靠七星泉湖，与巍峨的城头隔湖相望，楼下一条宽阔的大道向着城中笔直地伸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冰冷的风刮过，她摸了摸有些刺疼的脸，低眉看去，小星空洞的眼中没有一丝生气，楼下的灯火映在她眼中，也仿佛萤火一般，只闪了一闪便沉没在死寂中。她心中一阵难过，扯过披风的前襟给小星盖上，静静地陪伴着。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隐没，夜空仿佛一块巨大的深蓝色丝绒，可这块大丝绒上，只缀着寥寥几颗影影绰绰的星，孤零零的，忽而有气无力地闪动一下。柳胜男极目远眺，只见湖对岸的城上，摇曳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昏黄的光点沿着长城蜿蜒，仿佛巨龙身上闪烁着的鳞片。城中，再无一星半点的光亮，只有脚下的鼓楼和对面的钟楼晕出柔和的光晕。曹金的嘴脸和他疯狂的嘶吼毫无征兆地浮现，柳胜男撇撇嘴，那丑恶的容颜立时消散，可转瞬间又凝聚在一处，让她好不烦闷。她望着天穹，仔细地辨认着星星，想着星星的故事，将这一夜的不快统统抛诸脑后。
小星轻轻咳嗽了几声，柳胜男立刻收回目光，关切地问：“冷么？”
小星盯着天幕，低声道：“这里挺好。”
柳胜男“嗯”了一声，道：“我很担心你。”
她听到怀中的少女似乎自嘲地笑了一声，忙不着痕迹地抚上少女的手。那只手轻轻颤抖了一下，没有挣脱。小星低声道：“我要走。”
“你……想去哪里？我送你。”柳胜男心里咯噔一下，语气却十分轻柔，仿佛只是在问一位即将远行的好友。
小星摇摇头：“不知道，总之不会留在小姐身边。”她抬起脸，盯着孤零零的星，仿佛喃喃自语一般说道：“我的名字就是我这一辈子的谶语。小星，可不就是一辈子孤零零一个人么……不管谁对我好，都没用，没用……”
柳胜男感到她的肩膀颤抖着，也觉得眼眶发酸，喉头有些发紧。她赶紧让自己平复下来，道：“我倒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她说着，指着东方的天宇道：“你看，那颗星你可认识？”
小星心如死灰，意兴阑珊，可柳胜男的话对她来说仿佛有魔力一般。她慢慢抬起头，顺着柳胜男指的方向看去。东天上，一颗明星忽闪忽闪，余下的星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
“那颗星，每天黄昏时在西方闪烁，向人们宣告黑夜即将降临。它被称为长庚。可是每天凌晨，它又会高高悬在东天，迎来晨光。这时候，它被叫做启明星。”柳胜男娓娓说道。
“无论长庚还是启明，它们都是同一颗星——太白。”柳胜男轻轻梳理着小星散乱的鬓发，小星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一个不经意的蹙眉，都落在她眼中。
小星叹了口气道：“它时而在东，时而在西，连名字都有这么多种，就像风中的芦花一般，无根可依；就像……我……”
柳胜男听到她低低地啜泣着，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有人觉得这颗星令人捉摸不透，因此心生恐惧，说它是一颗灾星。可是，它隐没于象征死亡和恐惧的黑夜，却又会冲破这暗夜，迎接新生。若是有人真像这颗星，那不是也会如它一般，历经黑夜却百折不回，最终告别过往，迎来灿烂的未来么？”
小星愣住了，忽然她扑在柳胜男怀中放声痛哭。她性子坚韧，当初父亲被害自己落入土匪手中，也不曾这般哭泣过。曹金残忍待她，众人原都以为她定会哭哭啼啼，她却什么话都没说。今夜闻听事情真相，虽数番落泪，却始终勉力支撑着。而此时，心中的那根弦铮然绷断，她再也无法自持，将多年的不解、委屈、不甘、仇恨、痛苦和自伤，化为一场嚎啕大哭，在柳胜男怀中尽情倾泻。
柳胜男没有说话，只是柔柔地抚慰着她。
小星哭到伤心处，紧扯着柳胜男的衣襟，数度失声闭气。柳胜男抱着她，任由她的拳头落在自己肩上、背上、胸口。她心头沉甸甸的，俯瞰着还在酣睡的城，心头突然涌出一丝柔情，几分坚毅。
好不容易，小星才渐渐平静下来。她只觉浑身乏力，脑袋也被昏沉沉的。柳胜男早就看出她身心俱疲，待她狠狠发泄完毕，才道：“回去吧。”
小星点点头，旋即又望着启明星挪不开眼。柳胜男看出她心中所想，道：“你若相信名字是人生的谶语，我便给你改个名字如何？晓星，破晓的晓。”
半月之后，穆淳、南宫越带着南宫瑜一家和晓星返京。柳胜男出关相送，十里又十里，直送出五十里。
南宫越勒住马头，道：“胜男，莫再送了。”她扬鞭前路笑着说：“再送可就要到肃州了。”她见柳胜男不言语，只是点了点头，知她心中不舍。
春风未度，道旁几株旱柳却已经开始抽新吐绿。南宫越拉着柳胜男道：“你看。”柳胜男看去，只见缀着鹅黄色嫩芽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曳，煞是招人喜爱。两人相视一笑，双双下马，走到旱柳前。
南宫越折下一条嫩柳，道：“你出征之日，我不便露面，只能以歌声遥送。”她说着，将柳枝递给柳胜男，笑道：“诸事小心，我们等你回来。”
柳胜男将柳枝挽成环，戴在头上，道：“我先前确实有些伤感。记得我离京那天，杨柳依依，何等缠绵。那时我满心哀怨，触景伤情，内心里颇有些易水风寒之感。”见南宫越有些惊惧，她莞尔一笑，挽住她的手臂，道：“你看这旱柳，在西北苦寒之地，面对风沙极旱、酷暑严寒，依旧每年春天发芽、飘絮，蓬勃生长。同是柳树，生于皇城便满城烟柳，极尽温婉风流；生于斯则豪迈粗犷。谁又能说这豪放的旱柳不及宫城御柳美呢？”
她拍了拍旱柳粗糙的树干，笑道：“等我回去时，也许就如这旱柳一般，那时啊……”她没有说下去，眼中却多了几分从容坚毅。
南宫越浅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知道你是柳胜男。不管旱柳御柳，也只是柳树不同的外表罢了。”
两人淡淡一笑，轻轻相拥。柳胜男低声道：“好越儿。”她见南宫瑜和元锦玲下了车，带着南宫骐玩耍，晓星跟着穆淳向自己二人走来，于是轻轻戳了戳南宫越的腰，笑道：“你们此番回去，好事将近，我不能亲至道贺，真是遗憾！”
南宫越脸上一热，嗔道：“你整日和那些粗人在一起，都被带坏了！”柳胜男笑道：“我说的不是么？”南宫越一跺脚，作势要打，两人嘻嘻哈哈闹在一处。穆淳见状，不禁想起她俩幼时嬉闹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柳胜男捉住南宫越的手，两人止住嬉戏。柳胜男轻声道：“越儿，你会幸福的。”南宫越眼眶一酸，连眨眼睛，将泪水止住，道：“我们都会幸福的。”
晓星待柳胜男走近，怯生生地叫了声小姐。柳胜男拉起她的手，见她神色郁郁，道：“你随小穆哥哥去京城，最重要的是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事，不用想太多。”
晓星垂下头道：“小姐的心思我明白，我定不负小姐厚望。”
柳胜男笑着柔声道：“我确实希望身边能有个贴心的女伴能为我解忧作伴。但是晓星啊，我更希望你能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你若是愿意跟着小穆哥哥学医再回到这里，我自是十分欢喜；倘若你有了别的选择，我也为你感到高兴，即便再难相见，我也会祝福你的。”
晓星点点头，又听柳胜男道：“我们的人生还长着呢，不用急着做选择。”晓星又点点头，柳胜男见她一言不发，于是拍拍她的手背，以示鼓励。感受到柳胜男的柔情，晓星抬起头，望着柳胜男道：“小姐，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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