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闲愁02

　　邵显最初教的是蒙学，这些裴耀早在京城便学过，自是没有再学的必要，后来邵显接手了启蒙书院，那里边的孩子，都是不会说官话的夷人，要想教他们说官话，首先邵显自己便要懂土话，裴耀跟邵显学的，只怕就是这土话了。

　　以前不明白，可是这事一旦点破了，许多以前不明白的事，瞬间便想通了。

　　邵琰算是明白，裴耀说可能更早之前就对她起意到底是什么时候了。

　　那年两人被人掳走，她因为听得懂那些人的话而知悉戳穿了黎青的谋划，原来是那时候起，他就对她上了心，还专程跟着邵显学了土话……还不声不响地藏了这么多年，明明他学这个也用不上，委实是荒废得很。

　　何况当年他俩才多大，那也未免太早了些，邵琰的确是又想骂他“龌龊”的，但是想了想，这么说他又的确有些不太公平，裴耀最开始跟着邵显学土话，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可是他一开始自己是没意识到的——她当初要是没口不择言之下点醒了他，也不至于后来那么多事了——这样一想，那两个字便无论如何都下不了笔了，最终只能打算佯装不知甚至不理会他那些胡言乱语——

　　土话只有语言没有文字，裴耀将土话里的音用官话的同音字替代了，看似杂乱无章毫无任何意义的字里，在邵琰这能看得懂的人看来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他说了两件事，一件是两人新婚那日，两人僵持不下时，邵琰答应咬他一口但是因为凝碧的缘故被打断了，还有就是临行前他想咬邵琰一口邵琰没答应……他自说自话说邵琰欠了他两次，等他回来的时候补上——她又没亲口答应过他，上次还回绝了怎么就成了欠他的了！

　　这人一走，就变得无赖起来——也不对，他在她跟前也一贯是这般无赖的，如今离得远了，想是更有些肆无忌惮起来，横竖邵琰如今就算是生气，天高路远的，也奈何不了他！

　　邵琰打算不理他这事，谁知半个月后他又追加了一份信函过来，旁敲侧击问她有没有看懂他写了什么，表面上的意思，是说他知道邵琛过去一直针对他们怎么一回事，然而他投身行伍，注定不可能如邵琛所愿那般成为才子，于诗词歌赋一途怕是难有建树，但他又不能真就如此自暴自弃让邵琛找着借口刁难他，思来想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一手字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荒废了，故而每次信中都会写些字让她帮忙品评——这些是他信面上的意思，而那些只有邵琰能看懂的话里，则是解释说担心他俩书信会被人查看，有些不好明面上挑明的事都化作隐语，这样就算出了什么事，别人看到的也不过是他俩闲话家常，又特意嘱咐邵琰，也许若是有什么要事，会需要邵琰帮忙。

　　这就是逼得邵琰不得不承认她看得懂他给她传递消息的意思，邵琰无奈，却也只能闷闷地承认——总不能到时候真的误了他的事吧。

　　邵琰装模作样品评说他字越来越差了，想来行路中难免懈怠，又说自己没嫌弃他的字太丑了不堪入目随手扔掉了根本没注意到他说了什么——无论如何才不要承认自己居然欠他这种事呢！

　　邵琰原本是想气气他的，然而第二封信送出去后才发觉自己着了裴耀的道——

　　说好一个月给他去一次信的，她居然去了两次！

　　然而想想也只能作罢了——他这明摆着是想方设法要她把上个月的份例补上呢。

　　在这种事情上他似乎半点不让，如今两人不在一处，邵琰也做不出因为生气便断了给他的信，万一他要是胡思乱想，出了什么事可不太好。

　　不过邵琰也明白，他可能就是料准了这一点，才这般的——只有两人才懂的暗语里，想来也不会真有什么要事，连着两次，都只是调戏她而已，偏他既然那样说了，她又不可能不看！

　　邵琰始终觉得，真有什么机密之事，他也不可能给她透消息，所以他如今这些“暗语”，最大的用处大概就是来调戏她罢了，反正这字里行间的秘密，就算别人看到了他们的信也猜不到他们在说什么，裴耀难免就有些……无所顾忌了。

　　偏偏就算明知道如此，他既然那么说了，她又不可能不上心，万一真有什么事呢……所以这每月的“练字”，她还是不得不看。

　　不止要看，还得看得仔细，毕竟两种话难免是有区别的，万一一个不小心她误解了裴耀的意思，只怕是会坏了他的事。

　　-

　　邵琰在顾家待得好好的，裴耀不在京城，她对裴府也没多大兴致，裴家二房似乎也懒怠理会她，横竖邵琰总待在“娘家”于他们而言不只是眼不见心不烦还能对外编排几句——当然，以顾晟沈夫人的性子，也不会让他们得逞便是了，毕竟无论如何，裴家二房也都算不上邵琰的“婆家”。

　　虽然沈夫人疼爱她也不会在乎流言，可邵琰也知道，她不可能一直躲在顾府不去面对裴家二房的人，顾晟沈夫人不惧，她却不可能真让顾晟沈夫人背负流言——顾晟回京之后入了御史台，本就是招惹非议的地方，邵琰不想因自己而让顾晟有机会落人口实，因此在顾府住了一月有余之后，还是回了裴府。

　　这裴家二房也是着实有趣得很，邵琰在顾家这些时日一次都没派人到顾家，偏偏在外遇着时，又忍不住找话刺她——虽然有沈夫人在，她们一次否没能逞口快，邵琰也还是有些心烦，索性便回去看看她们到底想如何。

　　她在裴府待的时日不长，如今裴耀也不在，邵琰更是对这座府邸感觉疏离得很，偏偏这里她总不能永远逃避——虽然她身边亲近的人都不想她进去趟这浑水。

　　不过——

　　在听到程嬷嬷回禀说宋浅再度上门且再度吃了闭门羹时，邵琰思索了一下——反正这府中已经不平静了，索性把水搅得更浑些吧。

　　让程嬷嬷出面训斥了门房的人，又邀请宋浅一道入府，虽然裴家二房不是邵琰正经的长辈，但如今“寄人篱下”,该有的礼节还是得有，所以当邵琰与宋浅同行拜见时，如愿以偿看到裴二夫人气得煞白的脸以及裴家二少夫人、赵淑玲的姐姐赵淑玟眼里的怨愤。

　　邵琰曾有过一瞬间的犹豫，她与赵淑玲有怨，是否该牵扯到其他的人，何况那些恩怨都是上辈子的事，她与赵淑玲这辈子连面都没见过，然而这样的心绪只起了一瞬，瞬间又被无边的冰寒淹没，上辈子她死得凄凉，赵淑玲却什么事都没有，还不是仗着赵家，赵家宠坏了赵淑玲，所以在邵琰的死这件事上，赵家没有无辜者……何况，当初让邵琰再也说不出话的药，正是出于这裴二少夫人之手，虽然邵琰上辈子至死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横插这一手。

　　邵琰身子突然僵硬起来——眼神在宋浅和赵淑玟之间徘徊，仿佛抓住了什么偏偏又还隔了一层浓雾，而且越是努力的想，越是毫无头绪，裴二夫人正旁敲侧击问她为何将宋浅带进来，言语之间似乎还没放弃想将宋浅塞入他们这一房做细作的打算，不由得好气又好笑——她倒是没想过裴二夫人这般豁得出去，为了达到目的，自己的侄女居然这般作践也无所谓。

　　只可惜就算邵琰有心给裴耀纳妾，这人也万万不可能是宋浅——不说宋浅什么心思，也不管裴二夫人什么打算，裴耀要是真将自己婶娘娘家的侄女收为妾室，言官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

　　邵琰懒得理会裴二夫人如此明显的居心不良，让程嬷嬷回话说只是恰好在府外遇上了，想着毕竟是裴二夫人的亲戚，哪有冷落亲戚的道理便顺便将人带进来了，又添油加醋说门房奴大欺主，居然敢将亲戚拦在门外，该好好惩处一番——虽然在座的都知道，不让宋浅上门是裴二夫人的意思。

　　邵琰无心应付二房这一滩烂帐，借口舟车劳顿先退下歇息，刚走出正院的门便差点被人撞到。

　　还好程嬷嬷眼疾手快身子挡在了邵琰跟前，邵琰皱着眉头看着神色莫名退后几步的裴熠，见他很快收拾好仪态在一旁道歉道：“抱歉，急着拜见母亲，冲撞了弟妹。”

　　邵琰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人模狗样”这四字。

　　这样一想，心中难免一乐，也知道这不妥，连忙敛衽道：“裴二少爷言重了。”她跟裴耀一样，并不喜欢将这二房的人唤作亲戚的。

　　心中却是想着，他哪里是急着拜见裴二夫人，只怕是得知宋浅来了，所以急急忙忙来见吧。

　　如此一来，他与宋浅不管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情，倒也还是有那么几分的。

　　当然，邵琰也还是对这人殊无好感。

　　不管他与宋浅是什么感情，附和裴二夫人的意思将宋浅嫁裴耀，这人心思都不可能单纯的。

　　邵琰懒怠管他们二房的糟心事，再度行礼退下，裴熠却又上前几步：“若是弟妹被我这一吓吓出个好歹，那我也是心中难安，弟妹这是要回去？不若我送弟妹一程，回头着人请了大夫替弟妹看看——”

　　程嬷嬷挡在裴熠身前：“不劳二少爷费心，奴婢等人自会照顾好主子的，二少爷不是急着见二夫人吗，这事可不宜耽搁。”

　　邵琰点头拒绝他的“好意”,裴熠总算没再坚持，邵琰等人走了一会，拐角的时候趁机瞥了一眼，见裴熠还站在原地，并没有如他说的那样，“急着”去拜见裴二夫人。

　　离得有些远，他又站在树的阴影里，邵琰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又突然觉得——这个人，很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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