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剑客传（一）
白雾濛濛，寒山冷翠。
白七抱着这个孩子回龙茫堡那天，天上飘着细雨。细牛毛般的雨丝，沾不湿衣服，却和着山风钻进骨髓里，冷得彻彻底底。那天白七站在山门前，满头雨珠，像满头白砂糖。他说，这是我的女儿，我妻子刚刚过世，我有事要办，求你们……替我照顾她一段日子。
白曈昽道:“这么多年了，大哥可还怪我?”
白七道:“从前的许多事我都记不清了，恍惚大梦一场，分不清是幻是真。”
白曈昽道:“家里很想你。”
白七道:“我已经没有家了。”
众人唯有默然，而白七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素夫人快步上前道:“孩子……孩子的名字。”
“让族中的长辈起吧，”白七想了想，又道:“有个小名儿，叫白休言。”
休言恩，休言怨，休言情，休言仇。
那天白沙下了私塾，家里就多了个妹妹。他已经有了一个妹妹，他的第三个妹妹还在继母吴氏的肚子里，所以白休言其实是他的第二个妹妹，可是家里人都叫她大小姐，因为她是大伯的女儿。素夫人告诉他，这个妹妹跟你一样，一出生就没了妈妈。白沙懂事早，很小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只有听了这句话，眼底才起了一丝波澜。
好几次，素夫人看见白沙摇着白休言的摇篮，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笑着道:“你妹妹还不会说话，你跟她聊什么呢？”
“她会说！”白沙神情认真地道:“她说大伯抱着她，从很远的南方回来，她说他们翻过了很多山，她说大庾岭上的梅花，南枝已经落了，北枝才刚刚开，她说狮子岩上的迎春花落到了她的额头上，她说金鸡峡的溪水冲走了她一只鞋……”
素夫人微笑听着，也不知道这小子说的是真的，还是书上看来的故事。
过了一个月，湄若出生了；过了两年，白沙有了弟弟；年年月月过去，白七再也没有回来。
又过了一年，素夫人开玩笑道，沙儿，这个妹妹归你了。
白休言五岁的时候，叔父又娶了卢夫人。
卢夫人生下了白沙的第四个妹妹。而素夫人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
“这就是报应”，她常常叹着气这样说，后来她看开了些，又常常指着白沙和白休言笑道:“这是我的一双儿女啊！”
她对白沙道:“你要小心你弟弟。”
她对白休言道:“要听你大哥的话。”
白休言从小就是很听话、很乖的小孩。尤其听大哥的话。她喜欢大哥哥，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哥哥去私塾也要跟着去，坐在哥哥身边，不吵也不闹。学着哥哥的样子，坐得直直的，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晃着两只小脚丫，歪着头看窗外的飞鸟。私塾先生念着什么“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白休言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人都走光也不知道。白沙总是最后一个走，把白休言背在背上，书童在后面跟着，就这样慢慢走回家去，有多少次，白休言在哥哥背上醒来，看见夕阳映得一片金红，觉得心里的快乐无边无际。
白休言七岁那年，白沙问她想要什么礼物。那一年，白沙虚岁十四，跟在他父亲身边，已经隐隐有了一家之主的威严，兄妹之间，再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白休言有点生他的气，就说想要天上的星星，说罢扭头走开，再不理他。
白沙心中诧异，跟在她身后，白休言的屋子在山崖边，她推开房门，山风灌满袍袖，缥色的纱幔沉浮飘动，白休言走到窗边，窗子下面是峭壁千丈，眼底云气聚集、变幻万千，崖底的松林横无际涯，黄昏时分，树梢升起袅袅白烟，白休言看着窗外，道:“生生世世，我在寻找一个答案。”那一刻，白沙知道，他的言儿不再属于他了，她的心里，有了秘密。
很多年后，忽然有什么事，唤起了白沙对一天的破碎的记忆，却恍然若梦，他于是去问白休言。白休言蹙着眉，怎么也想不起来，她道，从没有过这样的事啊，大概是你记错了吧？于是他也以为，这是一场陈年的梦。
白休言七岁这年，突然说要去姑射山拜师，她怎么知道有座姑射山?姑射山到底在哪里？没有人知道，白家人自然也不许她去，可是白休言执意如此，她哭了七天七夜，几乎哭断了气，素夫人于是红着眼睛说，就让她去吧，就当没养过这孩子。
白休言走的前一晚，家人为她准备行囊，白休言兴奋地跑出门，站在院子里，仰头遥望那神秘的星河，白沙远远看见了，招招手道:“妹妹，你来。”
白休言走过去，白沙不说话，只是一盏盏灭了廊下的灯，他道:“妹妹，你看。”他从袖袍间取出一颗发光的珠子，道:“这是夜明珠，老人们说，天上的星星掉到人间就变成了会发光的石头，把这种石头做成珠子就成了夜明珠，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颗，你看，是不是你要的星星?”
他话还没说到一半，白休言就已经哭了起来，白沙看她哭得厉害，柔声问道:“怎么了?不喜欢?”
“我喜欢”白休言抽抽噎噎地回答。
“那是怎么了？”白沙蹙了蹙眉，苦苦思索。
“哥——”白休言扑进哥哥怀里，道:“哥，我舍不得你。”
“我等你回来，”看见白休言满脸的鼻涕眼泪，白沙是嫌弃的，但他还是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他又拉着白休言走进一间落满灰尘的房间，从箱子里取出一把剑来，道:“这是我母亲的剑，你要闯荡江湖，先借给你。”
“这把剑叫什么？”
“卷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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