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剑客传（三）
“这个人长得真像我哥”白休言这样想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旁若无人地做自己的事，一锤锤砸下去，火星四溅，察觉到白休言的目光，他擦了擦汗水，语气三分恼怒，道:“你看够了没有?”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白休言结结巴巴道。
那人冷笑道:“什么你就不是故意的了？”
白休言急得语无伦次，“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不……我是故意闯进来的，哎呀！你别打岔！”
那人一脸无辜道:“我没打岔。”
白休言深吸了一口气，把事情解释了一遍。
那人道:“你一个人在山里走，不怕被豺狼虎豹吃了？”
白休言得意地扬起下巴，道:“豺狼虎豹遇上我才要倒大霉呢！”
那人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却被眼角的笑意出卖。
这点小动作没有逃过白休言的眼睛，她借机眨巴着眼道:“你不要赶我出去嘛，好不好嘛，雨停了我就走。”
那人面无表情，淡淡道:“随你。”
白休言很开心的样子，坐在条凳上，轻轻荡着脚。
白休言环顾这屋子，觉得跟铁匠铺子差不多，回头看见那个人又在锤他的剑，白休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个人半晌无言，白休言都以为他不会说了，他竟然道:“无殇。”
白休言愣了一下“嗯？”
那人又重复了一遍，道:“无殇，‘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殇。”
白休言道:“你爹给你取的？”
那人道:“我娘。”
白休言呆呆道：“你娘一定很爱很爱你。她都不希望你什么，只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那人道：“一个名字而已，随便叫罢了。”
“才不是呢！”白休言道：“名字寄托父母的希望，才不能随便呢！像我哥，他五行缺土，我们这一辈又从水，所以就取一个‘沙’字。还有湄兰、湄若，湄字取自《诗经》，兰和若又都是香草……”
白休言似乎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无殇打断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休言笑道:“我叫白休言啊！”
无殇道:“你刚才说……你要去龙茫堡?”
白休言点点头。
“你是不是白曈昽的侄女?”他这句话说得又快又狠。
白休言一惊，道:“你认识我?”
他停了一下，继续着手上的事情，道:“你小时候，一见我就哭。”
白休言低着头想了半天，抬起头，看见那个人正盯着自己，她吓了一跳，瞬间跳下凳子往一旁躲。
那人却不依不饶，一步步靠近，冷冷道“你为什么那么怕我?”
白休言不甘示弱，扬起脸看着他的下巴，道:“鬼……鬼才怕你！”
那人弯下腰，把脸凑到她面前，问道:“为什么一见我就哭?”
白休言被逼得急了，带着哭腔道:“我不记得了！你你你……再问我可真要哭了。”
那人愣了，怅然若失，半晌才道:“你不记得我了？”
白休言心想又是一个不认识的亲戚，于是道:“或许是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那人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彼时骤雨初歇，天色昏昏沉沉的，一阵凉风袭来，白休言衣服是湿的，被冷风一激打了个寒颤，她一挥衣袖，卷起一阵劲风，碰——关上了门。她得意洋洋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发觉不对，自己是习武之人，打不过可以跑，刚刚怕他作甚?
不知怎的，白休言心里乱成了一团，直到那人叫她，才回过神来。
那人道:“你怎么了？”
白休言摇摇头道:“没什么啊！”
那人又道:“你脸红什么?”
“我脸红？”白休言四下张望道:“有镜子吗？”
那人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道:“怪我不好，你淋了雨，不该让你就这么站着。”
白休言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他扶着她到灶口前坐下，道:“在这儿把衣服烘烘干。”
在温暖的火光中，白休言昏昏欲睡，渐渐打起了盹，不知过了多久，无殇叫醒了她，道:“来，把药喝了。”
白休言睁开眼，发现自己靠在无殇怀里，连忙坐直了身子，她看了一眼那碗药，轻轻地摇着头，道:“我不喝。”
无殇看着她，很平静地问:“你怕这药有问题，对不对？”
白休言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无殇没有丝毫犹豫，端起那碗药喝了下去，白休言猛地抬起头望着他，道:“你别……”
他的神情波澜不惊，把药碗递给她道“把这半碗药喝了吧。”
白休言看了他一眼，一饮而尽。
他替她拭去嘴角的药渍，问道:“苦吗？”
白休言道:“苦。”
他道:“良药苦口，睡一觉吧，醒来就好了。”
白休言晃悠悠站起来，道:“不了，我还要赶路。”
无殇忍不住笑了，道:“还赶路呢！外头都黑了。”
白休言看得痴了，道:“你笑了诶，真好看。”
很多年后，有人问白休言，到底是怎样的人，让你这样念念不忘。
她的脑海中忽然就浮现出他这一笑来，她道:“那个人啊，就像从那《世说新语》里走出来的一样，一身竹林风骨，通体魏晋风流。神情举止，洒脱不羁。他笑的时候，像岩岩孤松下徐引的风，他醉的时候，像峨峨玉山傀俄将崩。”
此时此刻，他听了，刮了刮她的鼻子，笑着骂道:“油嘴滑舌。”
白休言慌忙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相信你。”
鬼使神差的，她飞红了脸。
他柔声道:“你明天还有赶路，还是早点休息吧。”
六月的晚上，开着窗户睡觉，窗框上挂着菖蒲草，繁星满天，蛙声一片，偶尔飞进一两只萤火虫——打着灯笼的小夜游神。无殇在外间搭了一张铺。白休言睡在里间，无殇的床有点硬，但是很干净，她很小声地问他睡了没有，他笑着，同样小声地回答还没有。
于是俩人隔着门聊起了天，白休言喋喋不休地讲着龙茫山金色的夕阳，龙茫山的雾，龙茫山的雨……讲着姑射山的小溪，姑射山上的仙鹤、白鹿、螣蛇……讲荒无人烟的古渡口，讲四十八孔的长桥……讲着讲着，她忽然住了口，问他睡了没有，他没有说话。她于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你知道吗？这些地方真的都好漂亮好漂亮，我认识你的时间很短，可是我好想和你一起再走一遍。”
第二天一早，她要走了，她说“再见。”尽管他们都知道，萍水相逢，再难相见。“悲莫愁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他看着她越走越远，什么都没说。心头却忽然现出一句诗来“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也不知道哪里看来的，这会儿竟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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