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更深雾重
关于白休言的身世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武林中既有门派，亦有世家，所谓世家往往传承久远，有着复杂强大的人脉与势力。龙茫堡白世家曾经历一场浩劫，使当时的堡主几近绝子，没有儿子，意味着家族大权会落入旁系亲族手中。堡主夫妇偷偷从农妇那里抱回一个孩子，取名白七，谁知后来白夫人又诞下一个男婴，取名白曈昽。好在两兄弟感情很好，在老堡主夫妇逝世后共理家业。后来白七偶然救了一个女子，名叫辛素，是某位朝廷重臣的私生女。他爱上了她，她却在心底里爱着曈昽。后来弟弟的妻子死去，后来三人关系捅破。白七知道他不用再等，他决定离开，离开这本就不属于他的一切。
他闯荡江湖，沧桑几十年，等到他年逾五十，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出生时，他便知道此生已矣。他给女儿取名叫白休言。
休言恩，休言怨，休言情，休言仇。
白休言一出生，母亲就死了。也有人说，是白七杀了她。也因为没有母亲，白七把她抱回龙茫堡，托付给辛素，从此以后，江湖上再也不见了白七此人。
“江湖上这样的老套故事，”白休言对苏镯道“你不觉得太多了吗？为什么总是有秘密，人尽皆知？”
苏镯冷笑道“我这样的人哪里能窥探江湖大族的隐秘。”
白休言垂下眼睑，睫毛上流动着水光，月出之时一道白光划破天空，苏镯几步跨过小溪，坐在石板桥下“喂，这里来”
白休言坐下后道“藏在这里，你当是小孩子躲猫猫啊。”
星星浮在水上，苏镯的眼睛扑朔迷离，他没有说话。
夜幕已经开始降临，塔顶、树杈间、路口、花径、水畔、渡口都悄无声息地出现那白色的身影，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张白木面具，那苍白的面具上只有两个黑色的窟窿，露出空洞的眼睛，他们空洞的眼睛静静注视着那道小桥，静静地等待着。
白休言突然问“藿玉，有头绪了吗？”
苏镯懒懒答道“大概可以从那个姓任的下手查起。我已经打听清楚，他就是晋州刺史任有道的儿子。任有道本是我朝封疆大吏，甲辰之乱后霸占一方，此处正是他的地界。”
白休言蹙起眉头“任有道，他未免太自不量力了。凭他那点兵马……”
苏镯不耐烦地打断道“也许正是没那个本事，自知争不过成王和李睿渊，才会寄希望于这些江湖传言。”
“如果是这样，就更奇怪了。”
“怎么？”
“我之前查出来此事与漕帮脱不了干系。”
苏镯点点头接道“的确，江南是漕帮的地方，他们能做得这么干净利落，少不了跟主人打过招呼。”
“他们来了，”话音未落白休言已站立在桥头，她别过头，月光剪下她的侧脸，“快走吧，去救藿玉，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救这个小冤家。没有什么能困住你，我知道。”
苏镯一个箭步窜出，放声笑道“你以为苏镯是什么人，救死扶伤的大侠吗？”
“那就当是我买的一单货吧。”
“若是你死了，我岂不是亏了？”
白休言道“我自有办法脱身。”
“你说的，我记住了。”苏镯一边说着，一边后退，纵身一跃，燕子般轻捷的身影掠过浅溪，面具后那些眼睛一眄而已，并不拦他，苏镯倏忽已过重重屋脊，远远望去快活林灯火辉煌。灯火辉煌中，一盏莲灯旁站着气度不凡的男人，转动着手中的白玉扳指。他身后有人道“老爷，让他逃了。”他缓步赏玩着灯景，回头说：“慌什么，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一切才刚刚开始，你看树上那鱼灯多可爱．．．．．．哎，他以为自己能游下海，能飞上天，就想挣脱身后的线，不知道自己会摔得多惨。”
苏镯一走出快活林，忽然眼前一黑，立刻被四面涌上的捕快扑倒，拿绳索死死捆了，绑回州府。
苏镯躺在潮湿黑暗的牢房里“好几年没吃过牢饭了，呵！居然有点怀念。”他一个翻身站起来，一边铺着稻草，一边说“真是的，连个气窗都不留”手上和脚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让自己躺得最舒服，闭上了眼睛，“回家了，还是在这里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想。”
夜半梦沉的时候，他睁开眼睛走到牢房门前，从头发里捻出一根银丝来，一重一重的铁门仿佛一吹就开，一道一道的锁链如土委地。
“嘿!嘿！兄弟救救我。”一个夜不能寐的死囚犯冲到牢房门上，苏镯却并不打算理他。
死囚犯急忙将牢门使劲一摇:“喂！一会儿把大伙都吵醒了，谁都别走。”
苏镯只好走过去拿起铜锁，突然，死囚犯伸出手将他的手腕死死钳住，他缓缓抬起头，把那个死囚认了半天，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冷冷道“苏镯，你以为这次还逃得掉吗？”十几柄霜刃围在了他身后。
“这次，你们的易容实在是高明，我的确没认出来。”
“哈哈哈，你当然认不出来，因为他的确是个死囚犯。”
死囚犯瓮声瓮气地说“我叱咤风云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时候为了活命，只有拿你小子的命来抵!”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他话还未说完苏镯的手就像没了骨头，水一样溜走了。苏镯转过身，十八柄雪刃挥舞成一片光……
天色已瞳胧，交班的戍卒问道“听说这次来的是个刺头。”
先前值班那个打个呵欠道“岂止是个刺头，简直是八百年老油条，把各处大牢坐了个遍。”
“哎，你听!你面有动静。”他一把抓起佩刀。
“这次可是特地为他备下了天罗地网，还能逃出来不成。”他说着趴在桌上，已经睁不开眼。
“如此是苏某荣幸之至。”苏镯站在桌后，原本在睡觉的守卫一个激泠站起来就奔向门外，另一个守卫一看也只好跟上，苏镯一个起落点住了两人的穴道，就在这时一把剑抵住了他的背心，那人的声音很冷峻“我知道你很快，但你可以试一试，和我的剑比起来，谁更快。”
苏镯笑笑“你的剑的确很快，可惜跟她比起来实在是差远了。”他更不回头，纵起轻功，一跃而去。捕快没想到他会用如此拙劣的方法，一愣之间已经被他逃了，恨恨往门上劈去，道“你别想逃!”
外面闹得人仰马翻，苏镯却在悠闲翻着书，他不慌不忙穿行在书架间，尽管他知道任有道的书房也不是久留之地。苏镯仔细掩饰书本被动过的痕迹，把银丝缠一截在食指上，开了几个暗格，又不留痕迹地关上，自言自语道“李睿渊的东南门户任有道，竟然暗中与成王往来密切，这些事要是知道得太多了，会活不长的。”他放轻脚步继续搜寻，半晌皱起眉头“算了，看来是查错了。”
他将书房门推开一线，然后欺身出去，忽听笑语吟吟，几个侍女结伴走来，一个身着绿罗裙外罩藕合色衫子的女子远远落在后面，她柔顺的长发用红绳轻轻束住，就仿佛宋词里走出来的婉约女子，待她们都转过回廊，她扶着栏杆，背影纤纤，叹道“你这个傻瓜，我让你走只是想气气你，你怎么就真的一去不回了呢？”
苏镯听了忍不住脱口而出“柳依依。”
“谁？出来!”女子娇叱道。
苏镯心道，怎么这么蠢呢？柳依依在燕京，这里是东南一带，一个是圆脸，一个是尖脸，这都能看错!只得应付着从屏风后走出来，还未及解释，前面的女子忽然转回来“绿蕊，怎么了？”
绿蕊急忙走上前拦住“没有，我……我好像看到他了。”
女子拉着她的手道“你呀，别太伤心了，神思都恍惚了。”
绿蕊垂下头，“姐姐们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哎，好吧，想开些。”
众女子走后，苏镯作揖道“多谢姑娘。”
那名叫绿蕊的女子，道“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苏镯欲言又止，咬牙道“不瞒姑娘，我是潜入这府邸的，但我只是为了找一个人。”
“谁？”
苏镯看着眼前的女子，慢慢讲了起来:“她叫秋红衣，原本我们青梅竹马，她从小就爱跟我闹别扭，当时我会很生气，分开过后又很想念，于是每次都是我去哄她。女孩子越长大脾气就越琢磨不透，有一次我突然想为什么永远是我跟她道歉，所以不肯理她，后来她就跟我发了好大的脾气，我一时负气就离开了她。。”苏镯说着，红了眼圈“可是，我没想到她竟会……我到处打听她的下落，有人说任公子曾经见过她，所以我就冒险潜进这里来。”
绿蕊低头思忖，道“公子的事，做奴婢的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能帮你什么。所以你先躲起来吧，要是我打听到什么就来告诉你。”
看着她离去，苏镯松了口气，可这一番信口雌黄却提醒了他还有个任公子。他挠挠后脑勺，“可是怎么办，总不能直接去问他吧？”他漫无目的地四处走着，在桑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此时的任公子刚刚在太夫人处请完安，抖抖衣袖推开房门，侍女奉水，他洗了把手让她退下，刚刚退出房门，任公子突然怪叫一声，问道“是谁，谁进了我的房间!”
侍女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啊，没有人进过公子的房间。”
任公子斥退了她，一把关过门，冷汗涔涔地坐在桌边，一尘不染的桌上，一只血红的蚕虫缓缓蠕动，他吞了吞口水，用两个指头夹着把它丢到了窗外，回过头尚自心有余悸，桌上竟赫然又出现那只血蚕!不仅如此，雕几上，衣服上，床上，地上也有这种虫子，他大叫着“鬼，有鬼。”一抬头在漫天吊下的血蚕中看到苏镯坐在房梁上，一手拿一支朱笔，一手捏着一只白色桑蚕。眼前人影一晃，苏镯纵身跃下，将一粒药丸塞到他嘴里，拿起一盏茶灌下。
“第一，这是颗毒药；第二，说出秋红衣在哪里我就给你解药；第三，此毒易解，但你来不及走出二门就会死。”苏镯用最快的速度，简明扼要地说了这几句话。
任公子脸色刷白道“秋红衣死了，我亲眼所见，她本来就喜欢穿红衣服，那天死了一地的血蚕，染得她好像血人一样，死得凄惨无比……”他几句话说完已是面色紫涨，口吐白沫，痛苦不堪，苏镯在袖中分开半颗药丸递给他“老实交待!”
任公子忙道“句句属实，对了此事是成王授意我爹做的。”
苏镯坐在桌上，翘着腿道“你知道有句话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没有，没有尸体。她是鬼，她是鬼啊！”
“少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这半颗解药拿去喂猪!”
“不是胡说!那天我偷听我爹说话，听到他们提起秋红衣。我想她也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啊，就偷偷跟踪我爹，想去见识见识。结果他们本来说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那打得叫一个惨，秋姑娘寡不敌众就被打死了！结果我一害怕，一哆嗦就被我爹发现了，你说这真是……”
“少说废话”
“当时我爹那群人，十八般武器对着我啊，幸好我及时喊了声爹……”
“后来呢？”
“后来我们一看，尸体就不见了!当时在场的可都是高手，当然我不算啊，就没一个发现尸体是怎么不见的，更可气的是那个孙老头，他看出来了却一声不吭，我爹逼问他，他竟然说‘不敢说，说了我们全都得死在这里’你说这不是鬼是什么？”
“那个孙老头呢？”
“所以我说是鬼呢！，他也死了，第二天吊死在了房里!实话告诉你，他就是江湖上顶顶有名的义士孙通，不过也被我爹收买了，这些人我见多了。”
苏镯推开门走出去，苦笑道“果然是太多了。”
“哎！大侠给我解药。”
苏镯手一扬，将那半粒药丸扔到身后，“秋红衣死了，那这条线索，是不是也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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