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张月
此时，有人说：“大人，老爷，张华来了。”
我：“哈，他终于来了。”
几个前，张华去了广州。他发来电报，拐弯抹角地要把他家人带来。
我拐弯抹角地说，他们不要来，你也不要来。
他拐弯抹角地说，他们一定要来。
现在，他们来了。
哈哈，“我们家”都来了。
现在，管家继续说：“大人，说话啊。”
我还能怎么说？难道我能说：“让他们滚蛋？”
我没说话。
爹根本不看他。
管家挠挠头，转身，离开，然后，把“我们家”都带来了——我不是皇帝，因此没 “奸臣”给我“背锅”，而这个管家也不聪明。
于是，来了二十多人。这二十多人，就是 “我们整个家族”的人。
真好，几十辈单传就是好。你想一下，如果每一代别多生，只生两个儿子吧，十辈子就是一千零二十四个人，二十辈子就是一百万人，三十辈子就是十亿人，四十辈子就是一万亿，五十辈就是一千万亿人……再过几十辈子，全宇宙的原子都不够组成我们家。还好，我们家人少，因此，他们“都”来了。
我其实有点好奇：为什么林立不把他们扣下当人质？
再想想，我似乎明白了：林立很聪明，他知道像我这种人是根本不受任何人、任何性质的威胁、利诱、洗脑……的。
我自言自语：“哈哈，越来越热闹。我倒是想看看，这一切会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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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领头。
他是“广州张氏”家主。“广州张氏”大概有几千个吧，“我们家”是“其中一个广州张氏”，但是由于“诞生了中原巡抚张名”，因此“这其中的一个广州张氏”成了“唯一的广州张氏”——简称“广州张氏”。于是，“广州张氏”从“定语从句”变成了“专有名词”。其余几千个“广州张氏”不再是“广州张氏”，而是“广州的张氏”。如果你是“广州的张氏”，但说自己是“广州张氏”，那你就是反了“僭越罪”——按律当斩。
此时，娘也来了，唐婉恩也来了。
哈哈，“我们家”全了。
张华给我们介绍他们：“这是张……”
娘：“啊？小？长这么大了？我记得那时她还那么点啊，跟在我屁股后面要糖葫芦……”
啊！张！张华的妹妹，大伯的女儿。我看着她。嗯，三十三岁的女人，似乎只有“大眼睛”能让我想起什么了。
她是我对“我们家”的唯一印象——因为小时候我见过她。
现在，一切“直接联系人”都死了，给生者留下了真真假假的记忆。现在，我们和老家的联系只剩下一个女人——张。
你可以说张华是我堂哥，但我确实没见过他。他突然冒出来，说：“我是你堂哥。”他也确实可以让赵普民证明他是我堂哥。
但是，他只有“血脉”。血脉只是基因；一个人有几万个基因；你的基因不是特殊的，而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只是“基因的组合”。世界上根本没有“血脉”这个东西，它就像“方的圆”“黑的白”“重的轻”……保持所谓“血脉”的方式除了“克隆”，就只有“伦乱”。除了“克隆”与“伦乱”，血脉无法传递；如果一个人非要传递血脉但又不“克隆”、“伦乱”，那我只能说，他不是坏人就是弱智……
张看着我，看着我爹，看着我娘，说：“哥哥、小叔、婶婶，我们又见面了。”
娘的眼泪掉下来。
一个男人过来，给娘擦着。
张华：“我妹夫陈密。”
陈密，张华的丈夫，三十三岁，看起来二十七八的样子，年轻极了——或许是他那潇洒而柔顺的的短发……
此外还有张华的老婆、一对儿女，还有他老婆的弟弟，还有张的一对儿女，还有陈密的姐姐、弟弟以及他们的一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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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在一起吃饭。
一张极大的方桌，足够三十人在一起吃。
屋里有十来个丫鬟伺候着。
院外有几十个厨师忙碌着。
一个记者过来，说：“大家笑一笑。”
镁光灯闪瞎我的狗眼——很久以后（假如有“很久以后”），我们的后代看着我们的“幸福团圆照”，肯定会激动流泪；甚至现在，那些小孩子依然高兴得仿佛在天堂。小孩子就是这样，他们永远以为小时候是幸福的，永远以为自己是主角……
人们按照“礼仪”进行着筵席。
我不得不想：“有礼仪”就是“没有礼仪”。当人人都有礼仪，礼仪也就结束了它的意义，因为你根本没有“自由意志”。“自我”就是一切，被控制的自我毫无意义——就像被控制的礼仪，就像被控制的礼貌，就像被控制的道德，就像被控制的律法……根本不是礼仪、礼貌、道德、律法……
陈密站起来，对我说：“大舅子，我敬你一杯。在广州的时候，内人一直说起你。她说，当年她去洛北，最佩服的就是你。”
所有人都看着我——全家人、丫鬟、男仆、记者。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拿起椅子砸他。
我说：“啊，突然想起来，皇帝找我。最近洛阳好乱，我们要……商量。”
我挥挥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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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光之下，在内院来回踱步。
一个人过来了——堂妹张。
如果是十几年前，该是多么好的情景——堂哥、堂妹在圆之夜的柳树下谈话——等等，似乎应该是表哥、表妹——因为堂哥、堂妹是“伦乱”啊——等等，“堂”“表”之间有什么区别啊？嗯，我想着——没有！它们在“物质”与“真实”上“绝对”毫无区别，但在“精神”与“想象”上“必须”有所区别：它们是对立的统治秩序，就像“儒教”“新儒教”……就像人们选择了“嫡长子制”而不是“庶次子制”，人们选择它，不是因为它正义，而是单纯的、偶然的、人为的“统治秩序”；但你选择完之后，它就是最初与最终的正义、进步、伟大、光荣、正确、合法、合理、历史……
张看着我，说：“你还记得我们十岁时的事吗？”
我看着她。
除了“大眼睛”外，我真不记得她了——何况，我记得“大眼睛”这三个字，是因为我记得一个男人对爹说：“你看我们四个，都是大眼睛，这说明，我们是一家人。”此时，爹说：“世界上有十亿人都是‘大眼睛’，我们都是一家人？”
哈哈。
我必须说实话：“我真不记得你。”
然而，我不能这样说，因为，妈的，有一群记者跟在她后面。如果我说这话，第二天整个洛阳的报纸都会骂我绝情寡恩。
然而，我真的没有她的记忆——如果非说有，那是混杂着无数其它记忆的记忆。
——最近精神部、监狱部正在联手研究“记忆清除”“记忆改造”“记忆移植”……你必须明白，记忆不是什么不可知的、虚无缥缈的玩意儿。记忆是人脑中的物质及其联系。记忆可以被制造，被传递，被感染，被传染，被遗传。记忆就是人格。改造记忆，就是杀人——然后再复活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外人——它比杀人要残忍得多。
没人改造我的记忆。
我改造了我的记忆。
嗯，奇怪的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句话中的两个“我”，哪一个才是“我”？
啊，奇怪的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句话中的三个“我”，哪一个才是“我”？
……
它就像毒蛇吞噬自身，就像鸭子煮熟飞向盘子，就像坐在树上锯树，就像神造出一个他不能造出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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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对我说：“哥哥，你记不记得，那天，我们在圆之下……”
我看着她的脑子。
几个前，张华对她说：“妹妹，你记不记得，那天，你和张名在圆之下……”
我回忆着我看张华脑子时候的事。
五年前，张优对张华说：“儿子，你记不记得，你妹妹，那天，和张名在圆之下……”
哈哈——这就叫“记忆改造”。精神部、监狱部用几百亿年前古书的步骤来改造，然而在事实上，记忆一直被改造着。《洗脑书》说：“我们不是洗脑，因为，一切都是洗脑。真理就是谬误，而且是绝对的谬误。我们只是让它们更快的合二为一，就像历史的进步。”当时，我以为它在装逼、说谎；原来，它没有装逼，也没有说谎。
我看着堂妹张。
张的大眼睛充满真情。
她不记得二十五年前的“下之约”，但她又记得二十五年前的“下之约”。
那么问题来了：谁能知道二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亮，回想着二十五年前的记忆。
那么，上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是：我的大脑在搜索着二十五年前的那团物质及其联系。二十五年前，我和张在下说话。说完话后，我的大脑产生了一团物质，这些物质用特殊的方式联系着、保存着——这就是我的记忆。二十五年来，这团特殊物质藏在我的大脑里。它们并不是单纯“藏”着，而是不断地更新——然而又没有更新。就像一艘船，每次维修的时候，都替换它的木头；二十五年后，它的全部部件都换了无数次，那么，这首船还是原来的船吗？换句话说：我现在的记忆还是以前的记忆吗？十岁的时候，我的大脑那么点儿，三十五岁的时候，我的大脑这么大——它们是一个大脑吗？就像毛毛虫变成蝴蝶，就像虚无之点变成宇宙……
啊，头好疼。
我知道我的头为什么疼了——因为我用我的大脑来思考我的大脑。这是恐怖的悖论，因为一个理论决不能指涉自身，因为一个理论决不能混淆观察者与行动者；你指涉了与混淆了，它就不是真理；你不指涉不混淆，你就找不到真理——你甚至迈不出第一步……
张抱住我：“哥哥，我知道你过得苦，不要再挠头了……”
几十个记者拍照，镁光灯闪瞎我的狗眼。第二天，所有的洛阳报纸肯定都会头版头条地写：“感恩感动！大爱大恩！巡抚张名与堂妹张二十五年后再相遇！”
我仿佛在空中，看着中原巡抚府。
巡抚府是几十万平米的大宅子，里面有几千洛阳军、几千下人。主楼是四层高的楼，主厅是我们家的三十多口人，此外还有赵乾坤一家，还有吕承景一家……在主院，是几百个忙忙活活的厨师……在内院，是几十个记者围着两个人：堂哥张名、堂妹张……镁光灯照耀着他们俩……他们俩一会儿消失，一会儿现身……
一个恐怖的念头出现了：我是谁？张名是谁？我们的区别与联系是什么？我们的最初与最终是什么？
我努力回想着——二十五年前的记忆。
我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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