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团团轻轻地打着呼噜，一只小胖胳膊搭在她的腰上。这三四年的时间，她们母女相依为命，她是团团唯一的亲人。

　　这前半生，她的生命中出现过的重要的人，一对忍心将她抛去的父母、收容她并给了她爱的院长妈妈、一个伤她到体无完肤的男人，最后一个，就是这趟在她身边的、她的生命最后的支撑。

　　无数次，她在心里发问，从小她也乖，她也不闹着要玩具要零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父母就能那么狠心，怕已经五岁的她认识路，就骑着摩托车带她辗转几个城市，中途还在外地过了夜，最后在一间老旧的孤儿院门口把她放下，任她如何追赶、哭喊，最后跌倒在地，她所谓的父母留给她一串摩托车尾气，成为他们彼此生命中最后的联系。

　　为什么呀？为什么能做到这么狠心啊？她的团团，她是一分的委屈都不让受的。

　　这无解的答案将永生无解，就这样无解下去吧，她没有能力去挖掘那段前尘往事背后的故事，她也不在意了，是的，管她呢，她现在也能活着，而且有了自己的骨血，她生命的延续，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院长妈妈曾经跟她说过，就当是两个一同坐过车的人，现在他们先离开了，就让他们走吧，还会有人上车的。

　　她看着院长妈妈，院长妈妈却说：“孩子，我想我不能够，你看，这里孩子太多了，就我一个人带着你们……妈妈老啦……”

　　院长妈妈说她已退休，早年离异，原以为退休了可以乐享天伦了，无奈老来失独，那种依靠孩子的灵魂孤苦撑过后半生的日子她不敢想，想一下她都过不下去，所以拿着政府的抚恤金和自己的养老退休金在这个小镇上盘下这所大院子，领进来那些无依的流浪儿童，就有了这间“孤儿院”。

　　“妈妈尽量做好一个妈妈应该做的，好吗？”院长妈妈摸她的头，“你也可以跟兄弟姐妹们一起玩，进了咱这个门，咱们就是一家人，是不是？”

　　一家人，她想啊，只是，自己的父母都不要她，何况别人，在这个地方，她就是一个外来入侵的物种，原本的物资已经贫瘠，加上她后，分到每个孩子手上的就更少了。

　　所有的孩子都不欢迎她，人的本性是有恶念的，何况这些孩子，在外面流浪多时，在社会的最底层，看惯了阳光底下的阴影。他们排斥她，攻击她，抢占属于她的那一部分。

　　院长妈妈到底只是一个妇人，她接下了这些孩子，在她还能支撑的时候她只能支撑着，她没有经验来管理一所有七八个孩子的“孤儿院”，这些孩子大小不一，年龄各一，性格乖张、敏感，有孩子的本真，也有过早成熟的难堪，她矛盾，她舍不下，她也不能说这些孩子太难管教了，我累了，我不干了，社会舆论不允许的。

　　院长妈妈也苦。

　　她看在眼里，她心疼院长妈妈，在那个阶段，院长妈妈给她的那丝温暖，是她过江的一根独木。所以她乖她听话，她不惹事，她躲在角落里，不碍着所有人，有吃的时候她少量地吃一点，她总是排到最后。

　　她并不是最小的孩子，但她是力量最弱的一个，比她小的孩子懂得“傍”上一个大的孩子，自己稍微吃点亏换得大孩子的保护，这种迂回、颇需智慧的战术，帮助了比她小的孩子得到比她多的物质。

　　她不会来这一套，她从来脑子直。现在更不知道要如何跟别人相处了。

　　当年好像有一个能“过上好日子”的机会出现在她面前，那时她不懂得珍惜，等稍微长大，出来社会，明白一些事理后，才明白当年那个机会的意义。

　　她依稀记得有一回，院长妈妈来了一位朋友，那位朋友衣裳鲜亮，说跟院长妈妈同龄，却完全看不出老态，她带来了很多的礼物，大大小小的箱子，装的衣服、书、玩具、吃的，大家打成一片，有笑的闹的，哭的抢的。

　　她远远躲开战争，她目光追随着那位朋友，她长得也很好看啊，她不同于她见过的所有人，她的好看不仅是她的衣服、她的脸庞和笑，她的好看像是一道暖暖的光，她很想亲近。

　　可她又不敢。

　　她沉醉在那道光中，一个身影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到一个瘦瘦的男孩子，拿一本书给她，像是画本，一手还抓了一把糖，也说给她。

　　她不敢要，她用眼神去问院长妈妈，她看到院长妈妈和她的朋友都对着这边点头，她们的脸上有满意的微笑。可她终究不敢要。

　　长大后的她在想，如果那次她接受了那个男孩子的糖，她就有盟友了，以后的日子也许就好过了。后来没有人再跟她示好，好像那个男孩子也不怎么见到了，她记不得他的样子。

　　她还是孤单地在孤儿院里长大，偶尔跟在院长妈妈身边，学习做家务，年龄到了，上小学，中学了，住校，从此她离开了那个圈子，偶尔节假日回去看看院长妈妈，从自己勤工俭学的所得里面拿出一点点孝敬她，听说孩子长大，会赚钱了，就会这样跟妈妈相处的。

　　这一世，上天对她不公，父母对她不公，情爱对她不公，她是被别人愧对的那个。在她跟院长妈妈的关系里，她愧对院长妈妈，这些年，她突然走了，没有一点声息，不知道院长妈妈现在过得怎么样，身体可好，膝关节还痛吗，可有想起她？

　　她曾经以为沈清洲是陪她坐车到生命尽头的人，可是，谁知啊……罢了罢了，他的好，他的坏，也随风去吧，让他先下车吧。

　　***

　　当许清一在幼儿园门口再见到沈清洲和筱晓的时候，她是一点也不意外了。

　　团团和老师打招呼，沈清洲和筱晓的孩子也和老师打招呼，世界很大也很小，竟然让纠缠的三个人的下一代也缘聚一处，她看着两个孩子进校门，不禁感叹上帝的再一次不公，她不愿她的女儿延续她的这种不幸。

　　她转过脸看沈清洲和筱晓，她心里把握不好，她是该主动出击，还是见招拆招。她在心里盘算着，但终究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的画面太刺眼，她再次选择转身就走。

　　“许清一，你站住！”男人的手掌大力抓住她的手胳膊，扯着她往后一拉，她差点后仰摔下去。

　　沈清洲反应极快，意识到自己太过气愤和激动，放松了些力道，又用另一只手扶住她。“你别逃，我不抓着你。”

　　“好，你放手。”

　　“跟我去个地方，我们聊聊。”

　　“不，我还要工作！”

　　沈清洲已无法控制心中升腾的怒火，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竟然给他判了死刑罪，他好不容易逃过一死，现在看到审判者，竟然连他了解自己的罪责和辩驳的机会都不给！“你看你这是什么工作？！”他粗暴地两手抓着她宽大的外卖员制服的衣袖，用力地扯。

　　许清一用了很大一股力，才能勉强地站稳。原先在旁边看着他们的筱晓此时也走了过来，拉着沈清洲：“不要在孩子的学校门口闹！”一句话让沈清洲冷静下来。

　　许清一看着他：“你变了很多。”

　　这一句话却又再次点燃沈清洲的怒火：“你！”他看着此时冷静、平淡、慎重其事说出他变了的许清一，真真是怒极反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一秒一把将许清一搂紧怀里。

　　他的声音低沉、蛊惑，热气吹拂在她最敏感的耳后，他说：“一一，你是去哪儿了？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沈清洲变了，沈清洲真的变了！许清一此刻在想，这样的沈清洲她从未见过，他一向克制、清醒、冷静，若非亲眼所见，她不敢相信这是沈清洲。

　　况且，他现在抱着她，这又是怎么回事？！他在筱晓的面前，如此光明正大地抱着她，说着这样的话！难不成他真的以为她可以乖巧听话到这样的地步，以为她可以接受他坐享齐人之福？！

　　看吧，她还未挣脱他的怀抱，筱晓就已经过来拉了。是啊，就算她真的还是那么傻，听他的话，愿意成全他，筱晓又怎么可能呢？筱晓是谁？是他照顾迁就了前半辈子并且当着她的面说后半辈子也会继续照顾下去的女人。当时他还请她理解和接受。

　　他说，他和筱晓从小一起长大，筱晓就是他的亲妹妹，以后大家是一家人，让她也当筱晓是亲妹妹，让她学着和别人相处。

　　她曾经傻，听话，觉得自己确实没有家人，不懂相处之道，他说这样的形式是正确的，那她就去执行，她相信过他。

　　但现在，他们之间的事，就不要再牵扯上她了，她误入其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一次就放过她吧，她经历过，长大了，懂了，原来爱不能这样的。

　　从此以后也放过她吧，她无心再介入，从来，她都没有想过去介入谁的感情。

　　“筱晓，这是我们俩的事，你先去上班。”沈清洲放开许清一，手却改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作势要走。

　　“沈清洲！你这是做什么？你忘了，你现在是景蔚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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