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冯世真看了看腕表。八点十五。门外钟上则显示八点四十五。乐曲舒缓,放完了一曲,又接着一曲。
冯世真抓过金牌,飞速在公文笺上印下,然后把擦干净的金牌放回了容定坤的领子里。
容定坤呆呆地看着她,又困惑又惧怕。
冯世真好奇地问:“阿和是谁?”
容定坤呢喃,目光投向窗外,道:“我……我最好的兄弟。”
可见真是糊涂了,连男女都不分了。况且好兄弟也杀,孙少清说容定坤烂到骨子里,真不是修辞夸张。
容定坤眯着眼睛打量着冯世真,“你是阿和?”
方才的惊吓,让容定坤有些清醒了。冯世真知道自己必须加快速度套话。
冯世真柔声问:“你想要阿和不再缠着你吗?”
容定坤一愣。
“让他不再出现在你的梦里,不再找你索命。你可以安心一觉睡到天亮,再也不用担心受怕。容老板,你想吗?”
“想。”容定坤眼里充满了渴望。
作为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大概人生最大的愿望,已不是财富和权力,而是一夜安心的睡眠了吧。
“容定坤,”冯世真冷冷地注视着榻上颓废迷糊的男人,“告诉我,十八号要出海的那批货,放在哪个仓库里?告诉我,我就让阿和不再来缠着你。”
容定坤困惑地看他,“你为什么叫我容定坤?”
冯世真暗自惊讶。
这话里饱含了两个重大信息:一,容定坤改过名,他原名另有其他;二,这个阿和同他相识于微时,知道他的真名。
手腕上的表走到了八点二十。十分钟后,西堂的钟会敲响。西堂保镖会在九点后回小房间。冯世真必须在这之前让保镖看到自己,确认“孙少清”在屋里。
“容老板,”冯世真咬牙问,“十八号那批货,告诉我地址!”
容定坤不安地转动着眼珠,“那批货……明朝古董。”
“是的。”冯世真忍着肉麻的感觉,轻轻地拍着容定坤的手背,“告诉我,容老板。从今以后,你就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容定坤被安抚住了,表情松懈,目光涣散开,“货在……虹口,东升北路,林家巷,十四号。”
“你发誓?”
“我发誓。”容定坤目光畏缩,小心翼翼地问,“他真的……真的不会来了?我当年真的是一时冲动……后面的事,更是迫不得已!斩草……要除根!”
冯世真听得一知半解,却是本能地感觉到了一股渗入骨缝的寒意。她深吸了一口气,耐心道:“容老板,你睡吧。这次,阿忠不会来了。”
容定坤迷迷糊糊地哼着。冯世真抬手覆在他双眼上,他接受暗示,闭上了眼,呼吸逐渐平缓。
冯世真阴郁地看了一眼,起身拉开了房门。
楼下,保镖打开了大门,杨秀成夹着一阵风,快步走了进来。
“老爷在吗?”
“还在烟室里。”
“什么时候能清醒?”杨秀成眉头紧锁,“我这里有一封国际电报,需要他立刻回复。”
保镖摇头,“还要一阵子了,杨先生在客厅里稍等。”
杨秀成抬头望去。冯世真飞速关上门,靠在了门后,狠狠咬了咬牙。
她低头看表。八点二十五。
再有五分钟,楼下的钟就会敲响。杨秀成听到声音,讲不定就会对照自己的手表,然后发现钟快了半个小时。以他的细心多疑,一定猜出有人对钟做了手脚,紧接着就会立刻上来确认容定坤的安全。
烟室只有一扇窗户,可是为了保全,装了铁栏杆。
冯世真急促呼吸,目光重新落在容定坤身上。
容定坤抽烟时最讨厌别人做什么?她努力回忆着孙少清往日说过的那些话。
孙少清拎着皮箱,下了出租车,快步穿过长街,朝对面的饭店走去。
“小姐。”一个男人忽然唤住她,“我想问个路。”
孙少清记着冯世真的叮嘱,不要去搭理陌生人。可是那个男人穿着十分体面,容貌也很端正,像是个正派人。她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
转眼之间,她发现自己被数名男子围住!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路边。车窗摇下,一个穿着西服的男子侧过头,朝孙少清微微一笑。饭店里透出来的灯光照在他英俊的面容上,让他显得越发轮廓分明,目光深邃。
“孙小姐请不用紧张。我只是请你去喝杯茶,说说话而已。明日一早,定会准时送你上船。”
孙少清惊骇,刚张口要叫,却被一个硬邦邦地东西抵住了腰。她跟着容定坤这么久,知道指住自己的是一把梭子枪。
问路的男子走过来,微笑着接过了孙少清的皮箱,顺手将她推上了车。
车门关上,碾过水洼,扬长而去。
“滚——”容定坤的怒吼伴随着杯盏破碎的声音。
杨秀成惊讶地起身抬头,就见烟室的门打开,年轻女子捂着脸,衣衫不整地冲了出来。
杨秀成急忙别过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少女哭得嗓子都哑了,站在楼梯口,弱弱道:“老爷让你进去。”
说完,跑回了卧室,砰地甩上了门。
杨秀成虽然经常进入西堂,但是孙少清是女眷,和他极少碰面,也从来没有说过话。杨秀成匆忙之际也没发现什么不妥,捏着电报,匆匆上楼进了烟室。
就在烟室的门合上的瞬间,秒针嘀嗒走向正上方。
嘀咕!嘀咕!——西堂的钟开始报时,一只小鸟弹出来,发出悦耳的叫声。
烟室里的留声机上正放着一首女高音咏叹调,嘹亮的歌曲掩住了钟声。
而保镖们则开始收拾扑克牌,起身回到了书房旁的小房间里。
钟声敲过,歌曲也播放完了,屋内恢复寂静。冯世真拉开门,已穿好衣裙。她将钟拨回了半个小时,然后悄无声息地溜下了楼,从门缝里闪身出去。
夜风逐渐强劲,吹得树影摇曳,犹如张牙舞爪的鬼魅。
冯世真顶着风一阵小跑,回到了大宅。
后厨里,值夜的年轻厨娘正和一个听差的正腻在一块儿,打情骂俏,冯世真的身影从窗外一晃而过。
“谁?”听差的望了一眼。
“看哪儿呢?”厨娘把男人的脸又转了回来。
冯世真沿着仆人用的小楼梯上了二楼。楼下收音机里传出来的越剧飘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冯世真抚平了激烈的心跳和喘息,从主楼梯轻轻走上了三楼,然后再从三楼往下走。
“冯先生还没歇息呢?”容芳林听到脚步声,抬头望见冯世真正从楼上走下来。
冯世真说:“刚才开窗,有张卷子被吹下楼了,下来捡。”
她微笑着朝客厅里的容太太和大姨太太点了点头,沿着走廊朝后门走去。
大门外传来轰隆的汽车马达声。两道灯光晃过,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口。
“应该是你们大哥回来了。”容太太抬头望了一眼落地钟,讥笑道,“这才九点不到,他就回来了,真是稀奇。”
容嘉上快步垮进了庭院大门,站在草地上,眺望着夜色中伫立的容家洋房。
他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就像一个超负荷运转的泵,将滚烫的血液输送到四肢百骸。脑子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着他,指引着他朝着那个人所在的方向而去。
容嘉上大步走进了大宅里,看也不看客厅里的女人们,直直朝着楼上奔去。
容太太沉着脸,狠狠地戳着毛线球。
容嘉上急促喘息着,紧紧握了一下手,敲响了冯世真的房门。
无人应答。
房门没锁,容嘉上推开了门,里面空无一人。
去哪里了?
容嘉上不敢贸然进女子的房间,只站在门口打量着。
屋子里漂浮着一股冯世真的气息,清爽的肥皂,混合着一点点雪花膏的淡香。屋子十分简洁干净,书桌上堆放着书本和作业试卷。
整洁的床上,搭了一条半旧的围巾。那是他们半夜下楼偷吃的那次,她遗落下来的围巾。他后来将它放在了书房,被她不动声色地拿走了。
她知不知道是他把围巾送过去的?
她什么都不说,就像个猜不透的谜,解不开的锁,让容嘉上抓心挠肝,欲罢不能。
“大少爷?”老妈子在身后探头探脑,“您找冯小姐呢?”
容嘉上回过神,不动声色地关上了门。
“我看到她的房门没关,人也不在。她去哪里了?”
老妈子说:“冯小姐刚才下楼去了,说是卷子被吹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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