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冯世真站在八角亭边的老桂树下,将写了地址的密码纸条和公文笺卷在油纸筒里,塞进了一人高的树洞里。
风倏然停歇,满庭沙沙声静了下来,仿佛中了安静的咒语一般。被吹散的桂花香又逐渐包围了过来,浓稠得就像化不开的蜜。
冯世真抬头望着树梢一串串金灿灿的桂花,深深呼吸。
这么大的风,到了明日,也不知枝头的桂花还会剩多少。这株老桂树的花谢了,桂花的花期大概就真的过去了。
身后一阵脚步由远及近,大概是巡夜的听差。
冯世真装模作样,抬手折桂枝。
一只手忽然按在了她的肩上。
她倏然一惊,猛地转过身。
桂枝弹了回去,树枝一阵颤动,抖落桂花如雨,纷纷扬扬,落了树下人一头一身。
容嘉上的视线犹如跨越千年投射而来的一缕星光,映射进了冯世真的眼中。
头顶积云散去,月朗星稀,月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投下斑驳暧昧的光点。
他看到了?
冯世真紧张地屏住呼吸。随即,她看出了容嘉上情绪上的异样。
容嘉上专注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什么最为宝贵,最为精美可爱的物品。他像发现了停在花朵上的蝴蝶的孩子,充满了向往和欢喜,十分迫切,却又不敢轻易靠近。
这样美好的眼神,让冯世真恍惚明白了什么,却又觉得难以置信。
容嘉上喉结滑动,欲言又止。
冯世真下意识认真地去听。
“先生……”容嘉上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后门打开,屋里的光照出来。冯世真视线里一亮,看到了那个探头张望的老妈子。
风又起,卷起了花香,和这暧昧不明、悸动陶醉的气氛,一股脑地带走了,飞向了茫茫黑夜。
云散了又聚,遮住了月光。
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冯世真瞬间清醒了过来。
“大少爷。”她镇定下来,“有什么话,明日上课的时候再说。”
容嘉上执着地盯着她,抬手撑在树干上,封住了她的去路。
冯世真进退不得,惊愕地望着容嘉上。青年英俊分明的面孔沉在幽暗之中,目光里燃烧着一股豁出去的疯狂。
冯世真气息混乱,几乎都要无法抗拒。
“先生,我觉得,我对你……”
“大少爷!”冯世真提高了嗓门,“你喝醉了?”
“先生,我……”
老妈子已经走出了后门,兴致勃勃地朝这边望,侧着脑袋偷听。
冯世真咬牙,舌尖品尝到了一点腥甜,继而高声道:“大少爷,请你放手!”
她挣扎,用力地去推容嘉上。
容嘉上急切地拉住她,近乎恳求道:“你先听我说。我好不容易才想明白的,一定要告诉你……”
冯世真紧闭了一下双眼,狠心用力抽出胳膊,反手一巴掌甩在了容嘉上的脸上。
容嘉上愣住。
老妈子就像叼着猎物的狗,一溜烟跑回客厅找容太太邀功,兴奋地大声道:“太太,不好啦!大少爷喝醉了酒,在后面欺负冯小姐,被她打耳光啦!”
当——九点正,落地钟敲响。
容太太怀里的毛线球滴溜溜滚落在地。容芳林咣啷跌了牛奶杯。
容嘉上满脸难以置信,怔了片刻。
失落、难过、恼羞、愤怒,接连着从他眼中掠过,最后沉淀了下来,化作了冰霜,冻结住了所有的感情。
冯世真的心像是被捅进了一把刀子,用力地绞了绞,疼得她浑身发麻。
她大口喘息着,推开容嘉上,埋头朝后门冲去。
她不敢回头,不敢多看一眼。生怕看了,自己会又折返回去,将那个青年抱住,亲吻他忧伤的眼睛。
容太太带着一群兴奋过度的娘子军刚杀到后门,就见脸色苍白的冯世真冲了进来。
冯世真仿佛被身后的猛兽在追着似的,谁都没理,悲愤地朝楼上跑去。
容太太急忙让两个女儿跟着去看看,自己则带着大姨太太和老妈子们去找容嘉上兴师问罪。
容嘉上木然地站在桂树下,对那群气势汹汹的女人视若无睹。
“嘉上,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容太太痛心疾首,“冯小姐是我请来教你们兄妹几个学问的,是正经人家的小姐,是你的老师。你怎么可以犯这个糊涂?”
容嘉上抬头望着三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对继母的话置若罔闻。
容太太道:“我是管不了你的,让你爹来管你。”
说罢,一边吩咐听差的去请容定坤来主持大局,一边让人把容嘉上押回客厅。
听差的匆匆跑到西堂,正见杨秀成从烟室里出来。
“出什么事了?”杨秀成问。
钟走到整点,嘀咕报时。听差的气喘吁吁道:“大少爷醉酒调戏了冯小姐,太太发了火,请老爷过去。”
杨秀成扭头看了一眼腕表,“才九点就喝得大醉?容老板醒完烟,已经睡下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天再说吧。”
他说完也不大放心,干脆跟着听差的走一趟。
容太太见了杨秀成,立刻捶胸顿足,“秀成呀,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可真是丢尽咱们容家的脸了。”
杨秀成向容嘉上求证道:“他们说的都说真的?”
容嘉上面无表情,好似一尊冰雕,魂灵不知道飞去了何处。
其实不用老妈子作证,他脸上的五指印已经说明了一切。
杨秀成本觉得若此事又是容太太小题大做,他大可以借此事打压一下容太太,向容定坤表忠。不料现在证据就摆在容大少爷的脸上,没法抵赖。杨秀成眉头绞做一团,回想着冯世真机敏圆滑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太!”容芳桦从楼上奔下来,“冯先生要走!我们都劝不住她。”
众人一惊。容嘉上这才终于有了变化,震惊地望过去。
冯世真拎着一个小皮箱,匆匆走下楼来。容芳林束手无策地跟在她身后,不住唤她。
冯世真走到容太太面前,鞠躬道:“太太,对不起。我恐怕不能胜任这份活儿,不能再教下去了。”
容太太抚着心口直喘气,“这事是我们不对。嘉上,还不快给你先生道歉?”
容嘉上一言不发,目光灼灼地盯着冯世真。
冯世真面色苍白,双目通红,说:“大少爷人不清醒,我不怪他。太太和老爷待我好,我感激不尽。诸位请多保重。”
她提着皮箱朝大门口走。
杨秀成拦住她,道:“这么晚了,你一个女人在外面跑也不安全。等明日等老爷醒了,定会给你住持公道。”
冯世真摇头,“我只是不想留下来被说闲话。”
“是不是我走了,你就能留下来?”容嘉上终于开口。
众人都望向他。
容嘉上望着冯世真,道:“先生不想见我,而我也不想先生深夜出门赶路。我走。先生今夜先好好休息吧。”
说罢,空着两手,转身朝外面走去。步伐洒脱,像是个要离家一去不回的浪子。
“这孩子,真是任性!”容太太叹道。
冯世真怔怔地站着,望着男人高挑而孤寂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外的黑夜之中。
容定坤难得睡了个好觉,醒来天已亮了。他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复杂的梦,醒来却是什么都想不起了,只是奇怪自己怎么就在烟室里睡了。孙少清也不把他扶回卧室里去。
“清儿还没醒吗?”容定坤问。
听差说:“老爷昨夜用了烟后,好像骂了清小姐。她一直把自己锁卧室里的,李妈来敲门都不理。”
到底是心爱的小情人,容定坤格外宠爱几分,亲自去敲卧室的门。
可是敲了半天,里面都没有回音。
容定坤有些不悦,让老妈子取来了房门钥匙,把门打开了。
卧室里空荡荡的,窗户大开,吹得窗纱狂舞。里面根本就没有孙少清的人影!
如果是出门了,那何必又要把门反锁上呢?
容定坤心里一凉,责问保镖:“昨天孙小姐没出门?”
保镖吓得战战兢兢,道:“饭后出门转过一圈,后来又回来了的。”
容定坤铁青着脸走到窗前,发现了那条床单拧成的绳子。梳妆台上一片凌乱,像被洗劫过,衣橱的衣服也少了不少。孙少清走得匆匆,却并非没有准备。
“老爷,”一个听差地气喘吁吁地跑来,“昨晚大少爷醉酒,险些欺负了冯小姐。冯小姐闹着要辞职,被太太劝住了。太太请您今天起来了过去一趟,主持大局。”
“什么?”容定坤一声怒吼。
他这一声呵斥,犹如惊雷落下,将整个容家彻底惊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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