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冯世真下了楼。

　　容太太已经被扶回自己的房间了。客厅里，老妈子正在收拾着地上的碎瓷杯和茶水。

　　冯世真叫来一个听差的，吩咐道：“大少爷让厨房下一碗牛肉面送上去。给我做一碗鸡蛋炒饭就好。”

　　听差的应声而去。

　　“嘉上还在生气？”杨秀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冯世真身后。

　　“他心里不痛快。”冯世真苦笑，“我觉得，让他一个人静一下也好。”

　　杨秀成低头点烟，“他和表姨在这个事上，怕是不能和解了。我也不好多劝的。”

　　冯世真说：“太太想必也很怪杨先生吧？”

　　“以后不受她待见是必然的。”杨秀成低笑，“其实太太在家里也不容易。没儿子的女人，难免会更亲近娘家几分。偏偏黄家自己不争气，也不怪容老板看不过去。”

　　冯世真说：“这样一来，可否会影响到杨先生和余小姐的婚事？”

　　杨秀成不禁扫了冯世真一眼。

　　冯世真抱歉一笑，“对不起，是我太多管闲事了……”

　　也许是方才被容太太唾骂了一场的缘故，杨秀成也受了一肚子的气，面对着温和的美貌女子，他的戒备心比以往要低一些。

　　他和余知惠毕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可容定坤已同黄家翻脸，更不会容忍他两边通吃。他选择了容定坤，就等于放弃了余知惠。

　　“容先生并不怎么喜欢知惠。而知惠她，对我们的事，也不是很热心。所以，结婚的事，现在还说不准。”

　　冯世真很体谅地说：“正所谓好事多磨。若是和余小姐有缘，将来一定能在一起的。便是无缘，杨先生又是个这么优秀的人，一定备受佳人们青睐，也定会另觅佳缘的。”

　　杨秀成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声，“冯小姐呢？你这是原谅了嘉上之前所为了。”

　　冯世真低着头，“他已和我约定了不再乱喝酒。他道歉的诚意，我是看得到的，便想着还是给他一个机会的好。他年纪小，我也不好和他计较。”

　　杨秀成打量着冯世真，“冯小姐可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冯世真听出他话里的调侃，坦白道：“我不过是个教书的，靠薪金糊口。我家的事杨先生想必也很清楚，债没还完，还有个吃大烟的爹。我本来底气就不足，傲气自尊又不能当饭吃。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哪个出来做事的，不要讨好东家呢？”

　　杨秀成对此倒无话可说。

　　冯世真是他重点怀疑的对象，可是他抓不到这个女人半分把柄。冯世真或许是个探子，又或许仅仅只是一个恰巧在这个时间里进入容家的无辜人，一个幌子。

　　对于把这么一个有嫌疑的女人继续留在容家，杨秀成是很反对的。

　　然而容定坤的决定很难改变，“嘉上喜欢她。怎么些年，他都没有找我要过什么东西，如今不过一个女人，给他又如何？况且，若真是她，留她下来，还可以钓出她身后的指使者。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有本事，居然敢把我容定坤算计到这个份上！”

　　杨秀成望着正在同老妈子说话的冯世真，狠狠吸了一口烟。

　　等到容嘉上对她的兴趣减退了，这个女人的下场会如何？

　　容太太觉得自己大势已去，便赌气称病，把管家的事全推了出去。日常的事有管家们操持，可下个月大少爷的生日宴会，却不能没有人主持。

　　管事趁着容定坤难得回家，前去请教。容定坤烦不胜烦。他想指派大姨太太来做，又想到王氏那小家子气，恐怕办不出个什么气派的宴会。还是杨秀成提议让容芳林来试试。

　　“芳林已经十六岁了，再过几年，也该嫁人了，现在学着操办点家宴正是时候。况且到时候多少豪门都会来，也正是芳林崭露头角的好机会。所谓一家好女百家求，芳林若是能有个好名声，将来也能寻个好婆家。再说，太太再不管事，也不能眼看着芳林把宴会办砸了的。”

　　容定坤心想有理，便这么吩咐了下去。

　　容家姐妹正在书房里上课，管事地来通报了，容芳林哼笑一声，对冯世真道：“先生果真料事如神！”

　　冯世真笑道：“我看这是个极好的锻炼的机会。你们两人以前也主持过茶话会的。”

　　容芳林愁苦，“以前的茶话会不过请十来个同学玩罢了。这次爹可是打算请遍整个上海滩的，中外宾客算一起，少说也要有一两百人了。”

　　果真如杨秀成所料，容太太再赌气，也不能不帮着亲生女儿。她把大姨太太派去帮容芳林，又让冯世真也来打下手。

　　容太太发了话，冯世真只得从命。

　　书房开辟成了指挥室，容芳林在里面发号施令。听差的，老妈子们，接了她的命令立刻行动起来。而冯世真和大姨太太就是容大小姐的两大军师，为她出谋划策。

　　秋高气爽，晴空如洗，秋菊绚烂如骄阳。小姐太太们却都没有出游的心，聚集在书房里开会。

　　书房里架起一个大黑板，上面贴满了纸条，书桌张堆放着各个店家送来的沉甸甸的样本。

　　“午茶和晚餐都从礼查饭店定。英式的午茶，法式晚餐。饭店明天就会把菜单送过来。记住，先让老爷过目，再给太太看。”

　　“宾客名单也还需要让秀成哥哥过目一道。”

　　“对了，宾客有对饭菜过敏的，要标记出来。”

　　“不要用桔梗花，这花臭得很。大哥喜欢什么花？”

　　“问过了，他说任何花都讨厌。”大姨太太抿嘴笑。

　　“用康乃馨。”冯世真敲定，“浅绿色的，只用来妆点餐桌。舞厅里可以摆粉芍药和百合，用玫瑰也没关系。芳桦计算一下数量，让听差的今天就要打电话去花店下订单。”

　　“餐桌布，选哪块？”

　　“象牙白？”

　　“又不是结婚，用浅金色好了。”

　　……

　　“先生快来，饭店把试菜和酒都送来了，一起来尝尝！”

　　容嘉上路过书房门口，听见里面热闹得后，探头望了一眼。

　　女人们在试吃酒菜，也不知道吃到了哪道菜，齐齐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急忙吐了出来。

　　冯世真赶紧喝了一口香槟，随即露出惊喜之色。

　　“这个不错，记得添到名单上去。”

　　“小姐请再尝尝这红酒。”饭店的经理热情地推荐，“这酒配晚餐那道碳烤小羊排再合适不过。”

　　容芳桦都已经喝得脸颊红扑扑的，笑道：“快快！还有甜点呢，快端上来！”

　　精美的蛋糕点心装满了一整个推车，送了过来。女人们哪个不爱甜点，全都发出了欢呼声。

　　容嘉上没有去打搅她们的快乐。他的目光在冯世真明媚的笑容上停留了片刻，才不舍地移开。

　　这几日容嘉上不用上课，便去了商行里，跟着容定坤熟悉一下各个部门的运作。

　　容嘉上的变化对于容定坤来说，是最近诸多不顺之中唯一的惊喜。容定坤对长子还是寄予了深厚的期望，本来以为还没有长大的儿子，其实早就已经懂事，并且出乎自己意料的优秀。容定坤的感觉不啻于中了彩票一般。

　　容嘉上聪慧、冷静、稳重，正具备一个优秀的继承人的要素。也许他还比较稚嫩，缺乏经验，但是没有关系，容定坤已经决定亲自培养长子，倾囊相授，要将儿子培养成为容家下一任掌门人。

　　容嘉上早就知道家里背地里的生意，但是如今才真正接触到核心，参与到那一部分生意的日常运作之中。

　　容定坤是个谨慎的人，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在南边还有鸦片园子，出产上好的云土。但是他不贪，不会轻易铤而走险，所以他的根基很扎实。这也是他之前丢了那么大的货，但是还能坚挺住的原因。

　　“要重新取得曹大帅的信任并不容易。”容定坤对儿子说，“我们现在为他运送军火，几乎是做无偿生意。”

　　容嘉上问：“这场仗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这条线不会成为一个无底洞？”

　　“自然不会永远这么白做下去。”容定坤拿了一份机密情报给长子看，“很快，曹家就要赢了。丰厚的回报指日可待。家里奸细的那条线，你查得怎么样了？”

　　容嘉上说：“让那个姓郭的按照我的指使送出了情报，手下的人盯着那家育婴堂，初步怀疑育婴堂里的一个会计，但是跟人的时候跟丢了。这条线只能用一次，对方怕也知道我们察觉了。对不起，父亲。”

　　容定坤摆了摆手，“我们在明，对方在暗。至少将这条线斩断了。那个偷情报的说不定还在府里。这人能进我的小书房，讲不定还会破解密码……”

　　父子间有片刻的沉默。两人都想到了那个斯文清秀的身影。

　　“你的那个女先生……”容定坤沉吟。

　　“她通过了测谎。”容嘉上下意识替冯世真辩护，接触到父亲不悦而严厉的目光后，又补充道。“我会留意她的。”

　　容定坤点了点头，“不要让私情影响了你的判断力，儿子。女人嘛，你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她若有问题，是绝对不能留的！再说了，如今你和杜家小姐的婚事，也该提上议程了。”

　　“是不是还早了点？”容嘉上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我毕竟……”

　　“我们需要杜家放贷款。”容定坤的语气充满了不容拒绝的严厉，“你当初也是亲口对我承诺了的。我让那个女人回容家，你就听我的话结婚。怎么？冯小姐还把你独占住了？”

　　“没有的，父亲。”容嘉上平静地说，“我和她依旧只是师徒关系。”

　　容定坤不禁讶然，“这点不像我儿子呀。难道又不喜欢她了？”

　　容嘉上漫不经心地说：“不想做得那么急色。这年头，娶妻容易，红颜知己却是难求。我不想太唐突，弄砸了这事。”

　　容定坤对此倒也有些感悟，不禁点了点头，“罢了。律师已经把结婚合同拟好了，回头你看一下。过几日去杜家拜访，顺便把合同签了。”

　　这们婚事如同一门生意，连合同都准备下了。将来出了变故，不用夫妻吵架，自有律师上阵厮杀。多么文明！

　　容嘉上一声哂笑。

　　这日容定坤有应酬，在张园吃饭。他把容嘉上带了去，众人见了一表人才的容家大少爷，都交口称赞。席上还有个花旗银行的洋大班，刚来中国不久，中国话说得不溜，容嘉上就全程和他用英语交流，顺便帮着翻译。

　　外界盛传容家大少爷是个连中学都差点混不毕业的废柴，可那些大学生也未必有他英文这么纯正切流利。容嘉上今日的表现，重重地抽打了那些人的脸。容定坤看着众人惊艳的目光，好生得意，甚至不禁有几分怀念早逝的发妻了。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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