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容家的下人经过清洗，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扫地出门，换上了新人。那些被赶走的人里，大部分都是容太太的人。容太太得了通风报信，也没心思在杭州吃斋念佛了，连夜杀了回来，找丈夫清算。
可容定坤根本就不和她正面冲突，依旧住在红颜知己的公馆里。新来的管事同容太太自己的老管事分庭抗衡，表面上对她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可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去向容定坤报告。
容太太气得无处发泄，将杨秀成叫了来，骂了个狗血淋头。
杨秀成一脸委屈，将那些被赶走的人自己摁了指印的认罪状拿出来给容太太看。
“表姨你看，我们并没有冤枉他们。这是二帐房，偷过账上的钱。这是厨房管事，贪得最多。这是你得用的刘妈，还拿过你的珍珠项链去卖……”
容太太不知道则已，知道了，更是气得肝疼。这些人里许多都是她很倚重的下人，没想到当面奉承，背地里也一样吃里爬外。说起来，她毕竟只是个内宅妇人，驱人的手段有限，才被奸人钻了空子。
“表姨夫很不高兴呢。”杨秀成说。
“容定坤这个没良心的！”容太太破口大骂，“要是没有咱们黄家，哪里有容家今天？就算养着黄家全族也是应该的！”
“太太此言差矣。”容嘉上施施然走进了客厅，俊逸白皙的脸上似笑非笑，“你嫁进了我们容家，就是我们容家的人了，自当将容家的利益放在首位来考虑。帮衬娘家不是不可以，却是要有个度。黄家确实帮爹发了家，可我们容家从来没亏待他们。这些年来，给出去的钱都够养一支军队参加北伐了。是黄家舅舅们自己贪心不足，坐吃空饷不算，还贪污受贿，现在还做出了刺探机密的事。那个做奸细的就是走的黄家的门路进来。咱们容家养恩人，却不会养个背叛者。”
容太太惊骇道：“这肯定是误会！我们黄家怎么会……”
“太太说话前可要先想清楚了。”容嘉上冷声道，“你是容家人，还是黄家人！”
容太太脸色煞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大骂：“你这个天煞克星，你就是来克我的！你克死你亲娘，克死你弟弟不算，你还要害死我才甘心！你这辈子都要做孤家寡人，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容嘉上的面孔霎时笼罩上了一层冰霜，眸子里一丝光都没有。
杨秀成看了都暗暗心惊，急忙道：“表姨，这话就太过了……”
“我哪里说错了？”容太太歇斯底里地挥开他，“要不是他，辛儿根本就不会被绑架！要不是他见死不救，辛儿也不会死！是他为了自己保命，任由绑匪害死了辛儿的！你瞧瞧他，和他那个薄情寡义的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才不管什么骨肉亲情，眼睛里只看得到自己！”
杨秀成为难道：“表姨，您是想太多了……”
“后娘难当呀！”容太太捶胸大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嫁老公丈夫没心没肺，生了儿子又死了。容嘉上，你爹还没死呢，我这个做继母的在这个家里就呆不下去了。等你爹一闭眼，你第一个将我扫地出门吧！”
容嘉上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嗓音如脆冰，“太太情绪太激动，我还是等你冷静了些再来说话吧。”
他木然地转身上楼。容太太在他背后破口大骂：“你们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容嘉上，你害死我儿子，你把我的辛儿还回来！你欠我一条人命，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
容嘉上疾步上了楼，脚步声沉得几乎可以把楼梯地板击穿。他径直回了房，将门板甩上，在屋子里烦躁地转了两圈，像一头烦躁暴怒的狼，继而猛地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扫落，然后摘下挂在墙上的一张全家福的相框，狠狠掷在地板上。
玻璃哐啷粉碎，飞溅得到处都是。
容嘉上站在满地狼藉中，愤怒地喘息，闭上了眼。
冯世真奔出门，就见几个老妈子正在容嘉上的门口伸脖子偷听。她故意踩响了脚步走过去，老妈子们这才纷纷退让开。
冯世真温和道：“听说今天杨先生又来了，似乎还要找人问话呢。你们可是有什么话想先对大少爷说的？”
谁想再被审问呀？老妈子们被吓得魂不附体，纷纷摇头，沿着侧楼梯一溜烟地溜走了。
冯世真等她们都走远了，这才敲了敲门。
“嘉上，”她对着紧闭的房门轻声说，“我不想打搅你。但是如果你需要找人说说话，我就在门外面。”
片刻后，门打开了。
容嘉上发丝凌乱，双目赤红地站在门里。身后是一片狼藉的地板。
他抓住了冯世真的手，将她一把拽进了屋里。
满地都是破碎的东西，冯世真踉跄几步，又被拽得转过身去。视线骤然一暗，男人俯身将她紧紧拥住。
容嘉上的双臂坚实有力，将她清瘦的身躯整个儿箍在了怀中。她的头被摁在他下巴下，感受着他混乱的气息拂着自己鬓角的发丝。耳朵里是男人鼓噪的心跳，如风雨欲来时天边的闷雷，夹杂着惊心动魄的震撼。一股男性特有的阳刚又清新的气息将冯世真包裹住，将她的呼吸也全部占据。
冯世真微微一动，容嘉上就将她抱得更紧，埋下头去，伏在了她的肩上。他的体重压得她有点难以支撑，不禁后退两步，坐在了椅子里。
容嘉上顺势单膝跪在了她身前，姿势虔诚，就像在膜拜，又像在寻求着神灵的庇护一般。只是冯世真并不是无瑕的神灵，她满怀着复仇的怒意，来到他的身边，用她的温暖与柔软迷惑了这个渴求着爱的孩子。
容嘉上闻到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痱子粉的淡香，体温隔着几层衣服传递过来，灼热了皮肤。他更加用力搂住女子纤细柔韧的腰肢，将脸埋进她怀里。
年轻的男子像是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急切而绝望地寻求一点安慰。他一言不发，粗重呼吸，背脊起伏，身躯微微颤抖。
冯世真之前隔着门板都听到了容太太的斥骂声。那些话就像一把刀子扎进了她的心里，更何况直面容太太怒火的容嘉上？
冯世真觉得心像螺丝一样用力绞着，生涩摩擦下的有什么东西生生撕裂，热血汩汩涌出，麻痹了钻心的疼痛。
她俯下身，紧紧拥抱住了怀中男人宽阔却颤抖着的肩膀，想抚慰对方的激愤，又想缓解胸膛里的钝痛。她的手抚摸过男人短发刺手的后脑，干燥的唇贴着他的发顶，深深地叹息。
容嘉上喉结滑动，手臂用力收紧，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胸膛里一般。他颤抖滚烫的嘴唇贴上了她微凉的脖子，继而咬住了她的颈侧。
冯世真浑身一僵，觉得浑身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掌控住。
男人像一头忠实的狼，嗅着她颈项间的气息，厮磨着，仿佛用犬齿在估摸衡量着刺穿动脉所需的力度。然而他只是将嘴唇贴着那一小片光滑细腻的肌肤，陶醉地、反复地厮磨，紧绷的肩背逐渐放松了下来。
冯世真感觉到一种劫后余生的松懈，汗水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被容嘉上吮吸住的那一处肌肤已失去了知觉。
有好长一段时间，两人维持这这个姿势，互相拥抱着，谁都没有说话。
有人轻轻敲门。
容嘉上依旧搂着冯世真的腰，抬起头，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老妈子怯怯地问：“大少爷，大小姐问你下去用午饭吗？杨先生也还没走。”
“不去。”容嘉上烦躁地咆哮。
老妈子忙不迭走了。
容嘉上同冯世真对视了一眼，终于从她的怀抱中直起了身来。
因拥抱带来的温度，也随之散去。
“你总是要用午饭的。”冯世真轻柔低沉地说，“我下去让他们给你做一碗面送上来？”
容嘉上脸色依旧恹恹的，点了点头，站了起来，站在窗边。
冯世真起身朝门口走，忽而回头，道：“她说错了。”
容嘉上朝她望了过来，眼神迷茫。
“她错了。”冯世真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会爱护家人，用肩膀替他们挡风挡雨。将来不论哪个女人嫁了你，不论谁投胎做了你的孩子，都会很幸福。”
容嘉上眼神闪烁，犹如映着春光的融化的雪水。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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