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舞厅里灯光璀璨，如流光飞舞，照得年轻男女们脸颊上的汗水闪闪发光，犹如抹了一层亮粉。
舒缓悠扬的旋律里，冯世勋搂着心爱的妹妹，轻轻地迈着步子，感受着这一刻的宁静温馨。
上一次他们这么安详静谧地相处，都要追溯到五年前冯世勋出国前了。
“还记得我出国前，你抱着我哭哭啼啼吗？”冯世勋低笑着问。
“干吗提我的糗事？”冯世真啼笑皆非，“那时候我还小呀，当然舍不得你了。”
“最近总想起过去的事。”冯世勋说，“当时觉得日子过得平淡无奇，同现在比起来，却已经十分甜蜜了。”
“我们家现在已经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候，将来只会越来越好的。”冯世真说。
“真儿，”冯世勋问，“你有想过将来做什么吗？”
“将来？”
“你顶多在容家再做个一两年。你不会想永远就只做一个教师吧？”
冯世真说：“教师这职业，受人尊敬，薪资也不错呀。”
正说着，一团火红跃入冯世真的眼帘。那是正同一个洋人贴着脸跳舞的杜兰馨。她今夜艳压全场，招惹了无数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
身为主人，在容定坤缺席的情况下，容嘉上要陪同着容太太招呼客人。他和杜兰馨跳了开场的舞便分开了。杜兰馨的追随者无数，一点都不寂寞。倒是容嘉上，大半时间都在同宾客应酬周旋，陪着陌生的小姐们跳舞，一刻都不得闲。
恰好这时，容嘉上搂着一个女孩同冯世真他们擦肩而过。冯世真越过兄长的肩膀，望见容嘉上转了半圈，正对着她，做了一个愁苦可怜的鬼脸。
冯世真忍俊不禁，眸中碎光闪烁。
“真儿，你不想去留学吗？”冯世勋打断了冯世真的思绪。
冯世真轻笑，“咱们家哪里有这个钱？再说，我去学什么？”
“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冯世勋说，“你这么聪明，不论学什么，都能出类拔萃。这是哥哥欠你的。留学的钱，我来想办法。”
“怎么说一出就是一出？”冯世真忙道，“我还没说想留学呢。再说了，你现在存的钱，是将来给我娶嫂子用的，不能乱花。”
“花在你身上，怎么是乱花？”冯世勋皱眉，认真注视着妹妹，“我希望你能多为自己想想。”
冯世真笑着依偎进了兄长的怀里，“我现在好得很。你不要看周围那些富家千金们。就算咱们家没出事，我们也不能和他们比的。爹以前总说知足常乐。咱们家在本地里，已算是很体面的了。”
“你总是比我看得开。”冯世勋笑，“那么，你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不准你再自己一个人撑着！”
“我知道了。”冯世真点头，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一曲结束，冯家兄妹回到场边休息。
容芳林郁郁不乐地寻了过来，问：“先生，你见着秀成哥哥了吗？”
容定坤和孟绪安都不见踪影，想必正在某一处面谈。杨秀成作为容定坤的心腹，很有可能跟着去了。
冯世真安慰道：“兴许是有什么事，临时去忙了。我看余小姐倒是一直在跳舞呢。”
杨秀成同余知惠虽然是一道来的，进了场却分开了。余知惠作为容太太的外甥女，又清纯俏丽，很是受男人追捧。她从开始到现在，一支舞都没有落下，每次舞伴都不一样。
容芳林鄙夷道：“秀成哥哥最不喜欢女人这样出风头的了。”
听了这话，冯世真对杨秀成的好感顿时降了几分，抿着酒不说话。
伍云驰放下酒杯，朝容芳林递过了手去，“我可比不过你的秀成哥哥，但是聊胜于无，还请容大小姐赏个光。”
容芳林被他哄得终于展露了笑颜，把手交到了他的手上。伍云驰将她拉进怀里，搂着她的腰，滑进了舞池中。
容芳桦老远看到了伍云驰，丢下两个献殷勤的男伴寻了过来，却只来得及看到意中人搂着姐姐的身影被舞池里的人遮住。她一脸失落地走到冯世真身边，端起酒杯就喝。
“少喝点。”冯世真劝道，“这么早就喝醉了，万一待会儿那人回来请你跳舞，你都站不稳，可怎么办？”
容芳桦一想很有道理，立刻放下了酒杯。
“先生的道理永远最能说服人。”
“不然我怎么做你们的先生？”冯世真道。
容芳桦叹道：“大姐长得这么美，又是太太生的，大家都喜欢她。”
“不要妄自菲薄。”冯世真说，“在我看来，你们姐妹俩都一样的又聪明又漂亮，家世又好。不论哪个男人能娶你们为妻，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容芳桦很是感动，脸色终于好转。
冯世真朝兄长使了个眼色。冯世勋会意，对容芳桦道：“不知道我是否有幸请二小姐跳支舞。”
容芳桦对这个文质彬彬的医生本来就很有好感，当即开开心心地跟着他走了。
优美的乐曲响起，金发碧眼的白俄女歌手扶着话筒，唱起了缠绵的情歌。
冯世真独自一人靠着餐桌站着，手里端着一杯淡蓝色的鸡尾酒，很有几分孤芳自赏之态。她华服丽颜，神情又有些冷艳矜持。那些爱慕她美色的男宾客都驻了足，只远远观赏，不敢轻易上前。
“小世真，你这样冷冰冰的，会少了许多被追求的机会呢。”
低沉的男声响起，如大提琴的低鸣。
冯世真手里的酒杯轻颤了一下。她下意识往大厅里望去，果真看见容定坤也在杨秀成的陪同下回到了舞厅里，同客人寒暄起来。
“没想到七爷还在。”冯世真侧头朝身旁的人看去，“好一阵没见您身影，还以为您已经告辞了呢。”
“我脸皮比较厚。”孟绪安点起了一支烟，“虽然容老板有意送客，但是我还是赖了下来。容家的跳舞会可是上海滩的盛事，错过了怪可惜的。”
“被看到和你在一起说话，不会对我有影响吗？”冯世真问。
孟绪安嘴角微弯，“冯小姐年轻美貌，我受你吸引，过来找你说几句话，有什么不妥的？”
容嘉上远远望见那个姓孟的正凑在冯世真面前说话，眼睛里闪着赤裸裸的目光，像是一头垂涎猎物的豹子。容嘉上的脚步一顿，舞伴踩在了他的鞋子上，光亮的鞋面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子。
那女孩吓了一跳，不住道歉。容嘉上漫不经心地安抚了两句，匆匆将她送到了舞池边，转身就朝冯世真那边走去。
“那个郭大壮，我已经处理了。”孟绪安吐了一口烟，“你放心，你的身份还是安全的。”
冯世真嗯了一声，“那我以后怎么传递消息？”
“我会再派人进来。不过……”孟绪安说，眼角扫到一个身影，话锋随之一转，亲昵地朝冯世真靠近了几分，“冯小姐平时爱读什么书？”
冯世真瞬间会意，话锋随之一转，“爱读一些西方的探险和推理小说。”
“哦？”孟绪安道，“我这里有一本今年极红火的英文推理小说，是位女作者写的，叫……”
“阿加莎·克里斯蒂。”容嘉上似笑非笑地拨开人群走了过来，眼神带着警告朝孟绪安一扫，随即温柔地朝冯世真看过来，“这位正是先生很喜欢的女作家，是不是？”
孟绪安打量着青年酷似容定坤的面容，意味深长地笑了。男人们的视线像两把剑一样在空中撞击，火花绽射。一击不中，双方又退了回去，摆出了防守的架势。
冯世真颇为镇定，假装看不到空气中无形的火花。
“这位女作家之前名声不是很响亮。想不到孟老板也知道。”
孟绪安笑道：“如果冯小姐喜欢，我有她新书的初版，送你惠存。”
孟绪安亲自教冯世真对准小猫小狗开枪时，也是这么一副温柔如水的语气。所以冯世真听了，身子轻颤，并不是因为感动，而是仿佛又感觉到了那一丝冰冷杀意。
“初版书很珍贵，我不好夺人所爱。多谢孟老板了。”
“书当给能赏识之人读，才不算浪费。”孟绪安摁灭了烟，话语里多了几分不容抗拒，“这书在我手中，远不如在冯小姐手中值得。请再考虑一下吧。”
“那……便多谢了。”冯世真的抵触已有些掩饰不住了。
容嘉上不动声色地朝前面走了半步，将冯世真半罩住，低声说：“先生是不是觉得这里有点闷？我陪你出去透透气可好？”
冯世真还未回应，孟绪安就道：“我也许久没有来容府了。贵府变化真大。容大少爷不介意我一路随你们走走？”
“我介意。”容嘉上含着冷笑，盯着面前这个年长的男人，如雄兽亮出了獠牙，发出威胁的低哮。
孟绪安微微眯眼。两人间那一道锋利的钢丝又紧紧绷住，仿佛随时都会崩裂。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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