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乐曲结束，舞厅里骤然一静，继而又热闹了起来。

　　宾客们退下场来，挤到长桌边寻找着酒水和点心。女客们更是笑嘻嘻地打量着相貌堂堂的孟绪安和容嘉上。

　　两个男人彼此侧开了身，转移开了目光。

　　冯世真抿了一口酒，面上镇定，手心里已都是汗。

　　“你们男人真爱偷懒。”杜兰馨像一团晚霞似的飘了过来，截过容嘉上手里的酒杯，把酒一饮而尽，“满场那么多小姐没有舞伴，你们就这么干站着聊天？”

　　“冷落了女士，是我们的不是。”孟绪安露出一抹慵懒的笑，朝杜兰馨伸出了手，“杜小姐可否肯赏光同在下跳一支舞？”

　　杜兰馨早就打量他很久了，见他如此识趣，满足一笑，挽起了他的胳膊。

　　乐队小提琴手拉出了一串轻快的旋律作为开舞提示，悦耳的音符飞过整个大厅，引起了宾客们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是一首狐步圆舞曲，最适合挑一种中途交换舞伴的集体舞，很是受年轻人们欢迎。所以乐曲一响起来，女孩子们都兴奋了。

　　“先生，来！”容嘉上抓住了冯世真的手，英俊的笑容充满了鲜活的朝气与蓬勃的热度，瞬间就驱散了孟绪安留下来的那一缕阴冷，让冯世真浑身都暖了起来。

　　她的心海里泛起了柔软的波浪，毫无抗拒之力，被他一步拉进了舞池之中。

　　水晶灯折射着璀璨的碎光，将四周都笼罩在了明晃晃的暖光之中。两人的面孔靠得如此近，气息交融，仿佛随时都可以吻住。

　　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又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氛。

　　没有了陌生的审视和试探，也没有了较量和争斗，唯有心跳依旧，如电流窜过的酥麻触感依旧。他们好似小别的舞伴，在场上转了一圈，又寻回了彼此，牢牢紧握着手，舍不得再分开。

　　容嘉上专注地凝视着冯世真，轻声道：“这是我们跳的第三支舞。”

　　冯世真瞳孔骤然收缩。

　　悠扬悦耳的音乐化作一条光灿灿的丝带，在舞池中飘动穿梭，自年轻人们的身边掠过。

　　冯世真觉得自己好似在空中跳跃似的，脚尖只来得及在地板上轻轻一点，就又被容嘉上搂着旋转起来。青年的胳膊强健有力，可以轻易地托起她轻盈的身躯。

　　起初冯世真还有些紧张，随后她意识到，这个男人不会松开手，不会让她跌落受伤。于是她也放松了下来，将自己交付了出去。就如那个祭拜过容家二少爷的夜里，任由容嘉上带领着，在黑夜中前行，不论会走到何处。

　　旋律忽而拔高，像鸟儿振翅直冲天际。

　　冯世真感觉到腰上一紧，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就被容嘉上双手握住，托举了起来。

　　她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天旋地转，心跳近乎停止。

　　只不过是转瞬之息，双脚又落在了地上。

　　冯世真踉跄着，跌进容嘉上的怀中。容嘉上搂住她，坚实的胸膛振动，发出了愉悦的笑声。

　　这个托举的动作全场做出来，非常轰动好看。周围的宾客们全部都因此而激动欢笑。

　　“好玩吗？”容嘉上问。

　　冯世真笑着点头。

　　容嘉上注视着着女子潮红的脸颊，“先生，问你个问题。”

　　“什么？”

　　“那天，在新都会里，你怎么想到主动来请我跳舞？”

　　冯世真噗哧笑，“你怎么还在纠缠这个问题？”

　　“因为真的想不明白。”容嘉上搂着她随着旋律转了一个圈，“是因为我很好看？”

　　“你应该觉得自己总有比容貌更加吸引人的特质吧。”

　　“难道是因为我是富家子？”

　　“也很有可能。”冯世真一本正经地点头。

　　“先生！”容嘉上抱怨。

　　冯世真笑嘻嘻，“真想知道？”

　　容嘉上认真专注地看着她，洗耳恭听。

　　宾客们随着高昂的旋律齐身旋转。容嘉上略一分心，手松开，冯世真从他的怀中滑了出来，逃之夭夭。

　　一双有力的胳膊自身后将冯世真扶住，握着她的手将她转过来，搂进了怀中。

　　所有的宾客们也都交换了舞伴。

　　“轮到我了。”孟绪安朝容嘉上略点头。

　　就那么一瞬，欢乐汹涌的人流就将他们隔开。

　　涣散的神智瞬间归位，冯世真背脊一凉，仿佛从暖阳下被拽回了阴寒的地窖里。腰肢被男人坚实的胳膊紧紧搂住，感受到一种被禁锢挟持的不自在。

　　同容嘉上那种灵巧的引导不同，孟绪安的姿态十分坚定霸道，不允许女伴有自主的动作，全部都要听凭他的指挥。在舞池里，他仿佛就是操纵一切的霸主，可以为所欲为。

　　冯世真并不喜欢，但是也只有尽力配合，努力跟上孟绪安的脚步。

　　“容嘉上迷上你了。”孟绪安说着，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冯世真垂着眼帘不答。

　　“你呢？”孟绪安盯着冯世真。

　　“注意一下，七爷。”冯世真轻声说，“人们都看着这边呢。”

　　确实，不论是容嘉上，还是关心妹妹的冯世勋，都时不时往他们看。再加上那些受孟绪安俊朗外表吸引的女士们。他们俩是场上十分引人瞩目的一对。

　　“世真呀世真，”孟绪安呵呵轻笑，“我反复提醒过你，不要被鱼儿拖进水里。”

　　“我把七爷的话铭记在心呢。”冯世真冷冰冰道，“七爷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耽搁了我们的计划。”

　　孟绪安挑眉一笑，随着旋律猛地倾下身。冯世真抽了一口气，后仰倒在他臂弯里，又被他拽了起来。她的心一阵狂跳，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不悦和警告。

　　“不要忘了你进容家的初衷。”孟绪安冷声说，“你回家多看看令堂，会让你脑子清醒一点。况且，他是富甲一方的豪门公子，而你……”

　　“而我，不过是个贫寒的家庭教师罢了。”冯世真紧咬着牙关冷笑，“我是什么身份，不用七爷特意提醒。”

　　“你这么清醒，我就放心了。”孟绪安漠然冷酷地笑着，“至于你今后的任务，侧重点有所调整。”

　　冯世真被他霸道地拉扯、转圈，犹如男人手中一个任由他摆弄的玩偶一般。她头晕目眩，眉头忍耐地绞着，咬紧了牙，不屈地对抗着。

　　孟绪安似乎很欣赏她狼狈却又倔强的模样，愉悦的低笑好似大提琴的低鸣一般。

　　“我需要你离间容定坤和他周围的人。比如，从那个人开始。”

　　转圈之际，冯世真的目光从杨秀成的身上一扫而过。杨秀成正在同容芳林跳着舞。容芳林一脸陶醉，杨秀成却又些心不在焉，不住朝一处看。

　　那边，一身白裙的余知惠却是正在同容定坤聊天。容定坤今日被不请自来的孟绪安坏了心情，脸色依旧不怎么好，酒不离手。余知惠知情解意，似乎正在他面前讨巧卖乖地开导他。

　　“那个女人，”孟绪安说，“她这身打扮，倒是让我想起了我的大姐。”

　　冯世真是知道孟小姐生前和容定坤的恩怨纠葛的。她说：“是孙小姐的裙子。容定坤显然很念旧。”

　　孟绪安对这一声“念旧”报以了充满讥嘲和恶意的冷笑。

　　“这事今晚就能办成。”冯世真说，“就是要请七爷您帮我一个忙……”

　　孟绪安突然握住了冯世真的腰，猛地将她托起。他的力道又大又猛，完全不容抗拒。冯世真第二次猝不及防，吓得紧抓住他的胳膊。

　　“你太紧张了，世真。”孟绪安促狭笑着，把冯世真放下，“你应该多学会享受。毕竟，你今晚是这么美丽。”

　　他弯腰亲吻冯世真的手背，犹如一个完美的绅士。继而，力道灵巧地将她一推。冯世真转身，恰好就转进了杨秀成刚空出来的臂弯里。

　　杨秀成意外一笑，“冯小姐不继续同孟先生跳舞了么？”

　　冯世真迅速调整好了状态，不悦地轻哼，“孟先生真是个包打听，手劲儿又大，好不容易才从他手下逃了出来呢。”

　　杨秀成警惕道：“他朝你问了什么了？”

　　“就是些日常的事罢了。怎么教书的，同容家上下相处如何一类的。哦对了，还有孙小姐的事。”

　　杨秀成神色警惕，“你都同他说了什么？”

　　冯世真宽慰他道：“杨先生放心，这点规矩我还是知道的。我从来不同外人说东家的长短。再说他这人油腔滑调的，我也不想同他多说话。到是杨先生，我看你今日同余小姐一起来的。你们的好事可是近了？”

　　杨秀成下意识望了一眼已经同容定坤分别，正和一位英俊军官跳舞的余知惠。

　　余知惠穿着那条白裙，在一片姹紫嫣红中份外醒目，好似带着露珠的白芍药。搂着她的军官就对她神魂颠倒，十分殷情。

　　杨秀成移回了目光，神情冷淡。

　　冯世真讪笑了一声，“好像我说错话了，还请杨先生别介意。之前余小姐来借裙子的时候，说起你们的事，还挺有希望的。”

　　“原来她的裙子是表姨借她的。”杨秀成漫不经心地说。

　　“是容先生送她的。”冯世真说，“容先生很疼爱外甥女呢，一听余小姐没有裙子，就立刻送了她一条。”

　　杨秀成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很是意外。

　　余知惠清纯秀丽，同容定坤过往的那些情人如出一辙。没有谁比一直跟在容定坤身边的杨秀成更清楚容定坤对这类女学生的迷恋的了。但是，余知惠是他的堂外甥女。他应当不会……

　　“杨先生不觉得余小姐今晚特别漂亮么？”冯世真笑眯眯道。

　　杨秀成心绪混乱，下意识咄咄反问：“冯小姐想暗示我什么呢？”

　　冯世真讪讪笑道：“我是觉得，你们郎才女貌，这么般配，不能在一起挺可惜。要是我多管闲事了，还请杨先生不要介意。”

　　杨秀成神色缓了下来，道：“冯小姐是一片热心，是我多心了。我和知惠，也许还差了点缘分吧。”

　　冯世真柔声说：“我觉得，这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便是青梅竹马，相依相伴。缘分这东西，其实有时候也是需要人为地用力去维护的。尽过力了，再放手也不迟。”

　　杨秀成怔住，陷入了沉思。

　　冯世真感觉得出他有所动摇，点到为止，不再多言。两人沉默地又跳了一会儿，随着换舞伴而分开了。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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