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我不要回家。“余知惠啜泣起来，“我回了家，就再也出不来了……我哥欠了人五千块，卖了咱们全家都赔不起。放债的却说只要我肯嫁，他就立刻休了乡下的原配，和我登报结婚。他大儿和嘉上表弟一个年纪呀。我不要去这样的人家做后娘！”
冯世真惊愕，“那你娘和兄嫂怎么说？“
“怎么说？“余知惠两眼茫然地望着天花板，饱满的泪水仿佛一触即落，讥讽一笑，“兄嫂可高兴了，说那家有钱，又是明媒正娶，我能嫁这样的男人是我的福气。我娘心疼我，可她自己都要我兄嫂养活，又能拿什么来维护我？”
“杨先生可知道这个事？”冯世真问。
“知道又如何？”余知惠抹着泪，“他也不容易，一直夹在容家和黄家中间。嘉上眼看着就能接手容家的生意了，到时候会培养自己的亲信。他要是现在不取得姨父的全新信任，今后更难做。再说了，他这些年没少给钱替我哥哥们还账。我们已经结束了，我不想再欠他什么了。”
冯世真又道：“那可以找容太太和老爷呀。借点钱周转一下总是可以的。”
“五千块不是小数。“余知惠说，“姨母其实早就不肯帮我们家还账了。”
“那……“冯世真注视着她，低声说，“可以去求老爷呀。”
余知惠眼神微微一闪。
冯世真说：“老爷虽然面上严肃，可看得出来还是很疼你的。你是不知道。自从那位孙小姐走后，老爷就把西堂锁了起来，谁都不准进。可听说你没有跳舞裙，就立刻开门让你进去挑了。我想，老爷待你还是和旁人不同的呢。”
余知惠的脸色几番转变，强扯了一抹笑出来，道：“不就是因为姨夫计较我几个嫂嫂都姓黄，连带着也不喜欢我么？”
“可你是要嫁人的，将来自然随夫家。娘家嫂子同你隔了两层了。”冯世真说，“你之前和我说杨先生因为这个理由和你分开，我都觉得很荒唐。若老爷不喜欢你，又怎么会为了你破例重开西堂？我看他今晚对你也亲切得很。你只是小辈，他也没道理刻意笼络你，那就是本来就喜欢你呀。”
余知惠一时混乱，“我不知道。秀成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却是暗示我分手是因为姨夫不喜欢我。我……冯小姐，难道秀成是骗我的？”
冯世真笑道：“我同杨先生其实并不熟。我只是说说我的看法罢了。”
余知惠脑子里一团混乱，倒进沙发里，望着奢华精美的室内装潢。
容家真是美丽又舒适，她小时候借住这里的时候，就总是在想，这里为什么不是她的家呢。她一生的梦想，就是做个容芳林那样优雅贵气的富家小姐，嫁个姨夫那般能干的男人，做个贤惠悠闲的富太太。
那个孙小姐是个蠢货，姨母也太不会做人家了。若换她遇到容家这样的情况，定然不会像姨母那样胡闹，弄得和男人离了心……
余知惠突然一惊。她在想什么？
冯世真不动神色地打量她半晌，将她脸色的转变全部收在眼中，柔声道：“我看你醉得厉害。我去叫下人来送你去客房歇息一下吧。”
余知惠讪讪地点了一下头，心神不宁，什么都没说。
冯世真出了房，沿着走廊来到了热闹的大厅。这里光线明亮，充满欢愉，同幽暗压抑的小房间有着天壤之别。
冯世真站在入口处的阶梯上，目光扫过全场。
杨秀成正在同杜兰馨说笑，另一侧，容定坤则在同两名男客聊天。
在这过三角的中间，容太太和赵华安正相拥起舞。乐队演奏着一首舒缓的四步舞曲。容太太和着华安姿态亲昵，却又保持着分寸。容太太显然非常开心，表情前所未有地轻松自在。
容芳林正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跳舞，目光却如蛛丝一般粘在杨秀成身上。杜兰馨笑得好似一朵怒放的红牡丹，手自然而然地理了一下杨秀成的领带。
“是不是很有趣？站在这个角度，俯瞰全场。所有人的心思，都被你收在眼底。”
冯世真猛地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孟绪安不在，那是她心里的鬼魅在说话？
悠扬的乐曲在大厅上空回旋，绕梁飞舞，暖融融的香气熏人欲醉。冯世真目光在那些人身上不停跳跃。
杨秀成稳重的笑脸，容定坤精明的眼神……
“你的决定，关系到一个女人的命运。”
“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吧。”冯世真低语，注视着那个男人，直直地朝他走了过去。
杨秀成抬头，露出了一抹惊讶。
“刘五少，别来无恙！”
男客笑着同杨秀成握手。
冯世真从他们身边走过。
容定坤对面的男客先看到她，对荣定坤道：“那位美人可是容老板的新欢？”
容定坤一看是冯世真，心里就有些五味杂陈。冯世真年轻貌美，一身书卷气，眉宇还有三分像他最爱的孟青芝。可他每次见她，就本能地生出几分抵触来。
或许是因为自己叫人放火烧了她的家，更多的，是冯世真的神态和气质，让他总想起一个最不愿回忆起来的人。
容定坤这种江湖血雨中拼打出来的男人，都有一种异常敏感的直觉。如果不说因为最看重的长子实在是喜欢这个冯世真，容定坤早就将这个女人打法走了。
“那是家庭教师罢了。”容定坤淡淡道，问冯世真，“有什么事？”
冯世真低眉顺目道：“老爷，是余小姐。她身子不舒服，想找人送她回家。”
容定坤神色稍霁。
容太太抬眼随意一扫，就见容定坤撇下男客，同冯世真匆匆离去。她不由得皱起了细细的柳眉。
余知惠正晕沉沉地躺在沙发里，几乎睡着。容定坤开门进来，看见这一副白裙少女海棠春睡图，骤然恼怒，扭头呵斥冯世真。
“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世真一头雾水，“老爷，有什么不对吗？”
“姨夫别生气。”余知惠吃力地坐了起来，“是我自己喝醉了，不怪冯小姐。”
容定坤回过神，知道自己误会了。幸而余知惠的话给了他台阶下。他咳了咳，严肃道：“女孩子喝那么多酒做什么？真是让人不放心。”
余知惠愧疚地低着头，眼角闪烁着水光。
“余小姐心里不舒服，才多喝了点。老爷别责怪她”冯世真出来打圆场，“我这就去厨房讨点热茶来。”
容定坤点了点头。
冯世真出了门，还体贴地把门带上。听着屋里传出来的嘤嘤哭泣声，神情复杂地叹来一声。
屋里，余知惠正哭得伤心。
“……姨夫，为什么秀成说不和我好，就不再理我了。我难道不够好么？“
容定坤对这种小儿女的情爱并无兴趣，但是美貌少女哭得楚楚可怜，他没法不去安慰一二。他坐在余知惠身边，拍着她的背，道：“秀成还年轻，没有定性，不懂得珍惜你。别哭了，哭肿了眼睛，你姨母又要担心了。”
余知惠仰头望着他，梨花带雨地问：“为什么年轻男人都这样不靠谱？为什么他们不能向姨夫这样成熟稳重？”
容定坤最爱这种被天真少女崇拜的感觉，余知惠这番话就像一杯温酒，让他的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他不由得微笑道：“大概姨夫多活了些年，见的事比他们要多罢了。”
余知惠委屈地啜泣着，鼻尖红红，十分惹人怜爱，“他们都不理解我。”
“姨夫理解你。”容定坤的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似的，不受控制地搭在了余知惠单薄的肩膀上。
“知惠，你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对姨夫说。”
余知惠顺势依偎进了容定坤的怀里，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似的，身子轻轻发抖。
“姨夫真好。有您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容定坤愉悦一笑，“秀成不要你，是他没福气。知惠，你放心。姨夫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姨夫！”余知惠满怀敬仰与感激地抬头望着容定坤，眼中盛着水光。
容定坤相貌堂堂，又保养得极好，是名英俊挺拔、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他又是巨富。这样的男人，对于女人，还是极有诱惑力的。
余知惠也忍不住由衷地感叹：“要是秀成有三分像您就好了。”
荣定坤注视着女孩光洁清秀的脸庞，又不禁想到了孟青芝。
青芝同他相恋的时候，也正是余知惠这个年纪，也爱穿一身白裙，清纯地好似一朵带着露水的玉兰花。她最爱用这样的眼神仰望着自己，视自己如神。他这样的人，居然能得到那么一位书香世家的闺秀的爱，简直就少上天眷顾！
那是容定坤最怀念的日子，他一直都想重温。他是怎么会觉得孙少清那贱人像青芝的？明明眼前这个女孩才有着青芝的神韵！
“知惠……”容定坤呢喃，“你长大了。”
余知惠下意识紧拽住了拳头，却是温婉道：“我还希望永远不长大，就能永远依靠着姨夫了。”
容定坤愉悦地笑了。
“姨夫，我给您倒酒。”余知惠站起来，身子忽然一歪。容定坤急忙伸手将她跌倒的身子接住，两人一起倒在了沙发里。
“对不起！”余知惠满脸通红，挣扎着起身。她娇柔妙曼的身躯扭动着，瞬间就点燃了容定坤的火。先前喝下去的那些酒全都化作了热力，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搅乱了男人的思绪。
恍惚中，容定坤好似又看到了孟青芝。他心跳如狂，一把抱住了身下的人。
“青芝……你回来啦？我这次不再骗你了。别走了，我愿意离婚娶你……”
余知惠惊愕得一时忘了挣扎，任由容定坤抱着她亲下来。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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