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天是一日比一日冷了，幸而大宅子里烧着暖气，只穿着一件单毛衣也不觉得冷。早晨起来，冯世真披着睡袍，站在窗前往下望。

　　舞会上的彩灯被摘了下来，残败的花朵被丢弃，庭院里秋色萧索。大银杏树的叶子转眼就七零八落，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摆。

　　园丁在清晨湿冷的薄露中扫着落叶。容嘉上穿着运动衫，呼着白雾从他身边跑过，一头汗水在曙光沉沉的早晨折射着细碎的光。他粗重的喘息声，成了容府早晨唯一的一股鲜活气儿。

　　冬季日光暗淡，时钟已指到了八点半，可容家大宅子里还阴沉如傍晚。

　　冯世真抱着书本试卷，推开了书房半掩着的门。正在窗前书桌边临字帖的容嘉上抬起了头来。

　　书房里暖气十足，他只穿了一身单薄的亚麻白的长褂。明亮的灯光照在他短发利落的鬓角，面孔俊美分明，又显得特别儒雅斯文。

　　也许是长大了一岁，容嘉上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之前那种锋芒毕露的冷傲收敛了许多，神情变得温和，谈笑起来优雅而矜持。

　　他变得愈发像容定坤了。

　　这个认识，让冯世真心里不禁一紧。

　　虽然知道这个走向不可避免，可是看着当初那个如高山白雪一般的青年一日日向他阴暗佝偻的父亲转化，好似眼睁睁见一颗明珠沉进了淤泥之中。那种心疼、惋惜，如爪子一般抓着心，让她说不出来地难受。

　　“先生早。”

　　“大少爷早。”冯世真极少见容嘉上穿中式长衫，目光在他翩翩的身影上一时移不开。

　　“芳林有些感冒。芳桦也说头疼，不来上课了。”

　　“哦。”书房里很热，冯世真的鼻尖立刻就冒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来看看我写的字？”容嘉上又说。

　　冯世真的双脚不受控制地迈了过去，挨着他的肩站着。容嘉上身上传来一股很好闻的茶叶的香，这是冯世真以前没闻到过的。

　　容嘉上换了一张宣纸，一气呵成地写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好！”冯世真轻声喝彩。

　　容嘉上的字挺好看的，遒劲有力，刚硬端正，又不失年轻人的张扬。

　　冯世真想，当初孟绪安的人肯定没有看过容嘉上写的字。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的人，怎么会是传闻里那个乖僻顽劣的纨绔子弟呢？

　　“先生也来试试？”容嘉上把蘸饱了墨的狼毫递了过来。

　　冯世真提笔，略一斟酌，写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好！”容嘉上喝道，

　　都说字如人，冯世真的字也像她自己，柔韧、圆滑，看似中规中矩的卫夫人小楷，却又在转折撇捺之间展露着她自己独有的尖锐锋芒。

　　“先生生性坚韧，聪慧多谋，若是生做男儿，定会有一番相当不俗的作为吧。”容嘉上将冯世真写的字仔细地晾在了架子上。

　　冯世真淡淡道：“既然已经生做了女儿，就不去考虑那些假如的事了。做人，最忌讳好高骛远。黎民百姓，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要紧。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的人，谈何宏图伟业？”

　　容嘉上微微欠身，“学生受教了。”

　　冯世真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你之前的卷子我都看过了，我觉得……”

　　“先生。”容嘉上打断了她的话，“舞会的事，我要向你道歉。”

　　冯世真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心猛地提了起来，一股热血往脸上冲。她的神情是训练出来的镇定，可脸颊却如被晚霞染了似的透出了醉人的酡红来，将她的内心背叛了个彻底。

　　容嘉上一双明亮黝黑的双眼平静地注视着冯世真，说：“你那耳光打得好，我确实该打。我不该那样折辱你。喜欢你的心意，发乎于情，却也该止乎于礼。你是我的老师，我应当敬你如长辈，视你如长姊，本来就不该……不该对你抱有那样不恰当的感情。更不该因为喝了点酒，就又冒犯了你。”

　　冯世真艰难地吞咽，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她胸有成竹地进了容家，步步为营，数月来发生的事全都如她所计划。她不论面临任何突然场合，都能迅速反应，对答如流。可如今面对着青年诚挚的面容，她如鲠在喉，惶恐无措，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请你原谅我，冯先生。”容嘉上后退半步，朝着冯世真恭敬地低头欠身，行了一礼，“若可以，还想请你忘了我那晚的举动，以及我说的话。我那是一时糊涂，都不是真心的。先生？”

　　冯世真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终于找回了声音。

　　“我都知道了。我……不怪你。”

　　容嘉上注视着冯世真，忽然展颜一笑，俊朗温润。

　　“先生果真肚量大。你放心，我今后也不一定有时间来听课，你见不着我，也不用心烦了。”

　　“你不来上课了？”无形的手猛地一松，心脏噗通地由高空坠了下来。冯世真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我已经订了婚，要跟着家父多学一些公司的事。明年完婚后，就要正式去公司里上班了。”容嘉上微笑着，仿佛对未来的婚姻生活充满了期待，“先生放心，我还是会继续升学的，不会浪费你之前花在我身上的心血。”

　　冯世真挤出一个笑，“我教的东西，你学会了，我的心血便是没有白费。你这样的情况，学习更在于修养自身，倒不用拘泥于是否真要学以致用了。”

　　“先生的这些道理，真是百听不厌。”容嘉上注视着冯世真血色逐渐褪去的脸，微微笑着，像足了一个单纯无忧虑的富家大少爷，“先生这么聪慧的人，做个家庭教师怪屈才的。我将来进了公司，先生要是能来给我做军师就好了。”

　　冯世真啼笑皆非，“我只是个教书的，不通经济，能给你出什么主意？等下个月芳林她们考上了中西女塾，我也该辞职了。”

　　“先生？”容嘉上惊讶，“你这就要走了？”

　　“功成就该身退了。”冯世真朝他温温婉婉地一笑，头轻巧地一点，好似鸟儿的翅膀在水面掠过。她转过了身，脚步生硬，却也无比坚定地走了出去。

　　容嘉上一动不动地靠着书桌站着，死死盯着着冯世真的背影，像一头潜伏在幽暗中的兽，目光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姨夫，您找我？”杨秀成走进了容定坤的办公室。

　　“来啦？”容定坤穿着鼠灰色的长褂，手里拿着烟斗，朝杨秀成露出一个算得上十分慈爱亲切的笑来，“听说你又病了，看你脸色也不大好。要不让乔治医生给你看一下？”

　　杨秀成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说：“只是染上了一点风寒，怕传染给别人，不是什么大病。让姨夫担心了。”

　　容定坤轻轻叹了一声，温和慈祥地注视着杨秀成，低声说：“你心里对我有怨气，却又不能发出来，憋着难受。我知道。秀成呀，是姨夫不好。委屈你了！”

　　杨秀成清俊的脸皮抽了抽，或许想做个鄙夷的表情，又或许是不屑，还有可能是感激。总之，五味杂陈，面部肌肉不知如何协调，最终只好瘫着。

　　容定坤按着他的肩，让他坐进了沙发里，自己也在旁边的一张高背沙发里坐下。

　　“我们不仅是上司和下属，还是姨夫和外甥。虽然你是太太那边的姻亲，同我容家隔得远，可我依旧当你做亲外甥一般，培养你，提拔你。在这之前，姨夫可有什么事做得对你不公了？”

　　杨秀成低下头去，说：“姨夫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会永远记得。”

　　容定坤摇头道：“我同你说这话，也并不是为了提醒你记恩的。你是个能干的孩子，今日能出人头地，也多是你自己的功劳。姨夫是不希望因为一些小事，让我们俩产生隔阂。”

　　杨秀成瘫着脸点了点头。

　　容定坤敲了敲烟斗，说：“知惠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是我也要把话放在这里。她并不是无辜的！”

　　杨秀成身子猛地震了一下，表情近乎狰狞。

　　容定坤随即又放软了语气，“如今她人也远走了，就不在她背后说闲话了。但是秀成，姨父对你是最为看重的，不然也不会这样栽培你。出了这样的事，姨父也很惭愧。你好好休个假，放松一下，也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还想回来，郭经理就要退休了，嘉上年纪还小，那个总经理的位置，我会为你保留着。”

　　杨秀成心神不宁地走出了办公室，恰好容嘉上拿着一份文件过来找容定坤过目。两个表兄弟打了一个照面，容嘉上友善地点了点头。

　　“秀成哥的身体好些了吗？”

　　杨秀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似乎想到什么，继而嗤笑了一下，“我要放假去探亲，手头的活儿，就劳烦嘉上老弟暂时代理。多谢了。”

　　容嘉上挑眉，“不过一点小忙，秀成哥不用客气。”

　　杨秀成迈着疲惫的步子从容嘉上身边走过，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嘉上呀，你可……真是个幸运的孩子。”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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