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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容嘉上若有所思地进了容定坤的办公室。

  容定坤坐在书桌后书写着,头也不抬,道:“天津的那个单子,你做得很好。拖了那么就都没谈妥的,没想你一去就谈成了。你几位世叔说起来,都直夸你。”

  容嘉上把手里的文件递过去,“爹,你不打算继续用秀成哥了?”

  容定坤抬头看了过来。

  “若是换你,你会怎么做?”

  容嘉上淡淡笑了一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爹你本就不全信他,现在怕想信也不敢信了。”

  容定坤搁下了笔,缓缓点头,“是非对错,现在说都晚了。你要吸取我的教训,不要因一个女人坏了事。你现在婚也订了,已是彻底成人了。杜家说了,若你想留学,结了婚夫妻俩一道出去正好。杜家可以给你弄到几封推荐信,牛津大学的经济系正适合……”

  “爹,”容嘉上说,“我有别的计划。”

  容定坤微微皱眉,“怎么?”

  容嘉上平静而坚定地注视着父亲,说:“我想进军校。我想从军。”

  容定坤沉默了片刻,站了起来。他走到斗柜边,拔了水晶酒瓶的塞子,金黄色的液体缓缓注入酒杯之中。

  “南昌已经被北伐的军队攻了下来,孙传芳大势已去。仗打到现在,局势已差不多能定下来了。年轻人,总是容易热血沸腾,一时冲动,就想去战场上建功立业。你有这想法,我能理解。但是现在军中派系纷杂,争名夺利撕咬纷杀,同江湖也没什么区别。咱们家在军中也并没有深厚的根基。说起来,我也不是没想过培养你走这条路,可是后来也觉得不大合适。”

  “我并不想做个投机分子。”容嘉上心平气和地和父亲解释,“我喜欢军旅生活,喜欢做一个军人。这是我的志向!”

  容定坤并不生气。他心平气和地抿着酒,屋内黯淡的光线掩盖住了他皱纹里的严厉和固执,那张经历过风霜雪雨却保养得很好的面孔上依旧挂着慈爱的浅笑。

  “你跟着老赵学习过,虽然没有亲自跑过货,却也知道这条路子对于我们容家意味着什么。”容定坤把酒一饮而尽,自肺腑中沉沉地感慨了一声,“若你二弟还活着,你们一个文一武,正相宜。我也就不需要操那么多心了。如今只有你一个……嘉上,你是长子,你弟弟妹妹们都还那么小。你要帮着我,扛起这份家业呀!”

  容嘉上沉默着,垂目而立,没有回应。

  容定坤知道儿子很失望,可是作为家族长子,这是必要的牺牲,他也无可奈何。

  他倒了一杯酒,递给了容嘉上,手在青年已宽厚坚实的肩上按了按。

  “你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过是个小跑商罢了。为了赚那几个大洋,整日奔波,养你重病的奶奶。后来如果不是有那一张彩票做了第一桶金,没有我这么多年来咬牙吃的苦,容家又哪里有今天的风光?”

  “你想从军,想扛枪拿炮?你爹我当初带着你赵叔他们跑商,也是怀里揣着梭子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多少次遇着劫匪,都是得拿命来护着货呀。后来家业逐渐大了,要守地盘,要打点水陆两道,要防着仇家……那枪也是从来不离身,睡觉都压在枕头下。”

  “你爹我这辈子真是拿够了枪。想不到生个儿子,本可以安安生生地做少爷,读书做文章,却偏偏还想去拿枪。”

  容嘉上神色凝重,如窗外铅灰色的阴霾天空,“爹,就算我读军校,也不意味不能接手生意。反正您如今春秋正盛,可以再给我几年时间,让我去好生想一想。我四年后毕业,那时候局势如何,谁也说不定。我不是顽固自私的人。容家自然放在我个人之上。”

  容定坤看着儿子朝气蓬勃的面孔,清澈明净的双眼,只觉得自己被长子衬托得愈发苍老而疲惫。

  “你最近在查冯世真的资料吧?”他忽然说。

  容嘉上惊讶于话锋的转变,愣了一下,道:“是的。您怎么……”

  “杨秀成手里有她一份详尽的资料,红签的。他休假了,我让他的秘书把资料给你。反正你这阵子要接手他的工作,就先从这份资料看起吧。”容定坤放下酒杯,坐回办公桌后,深邃的目光夹杂着不可言状的深意投向了不知情的儿子。

  “去看看吧。看完了,你就知道,有些事,为什么收不了手了。”容定坤摆手,打发儿子,“对了,你三舅的火车下午四点到站,你亲自去接一下。今晚的家宴,可得招待好了。”

  出了商会大楼的门,外面冷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汹涌地灌进了杨秀成的肺腑之中。他从头到脚一个激灵,纷乱芜杂的思绪渐渐有了些眉目。

  “秀成哥哥!”容芳林推开车门朝他奔过来。

  杨秀成见又是她,一抹无奈自眼底散开。

  “怎么样?爸爸说了什么?他道歉了吗?”容芳林拉着杨秀成焦急地问,“爸爸位高权重惯了,就算道歉估计也颐指气使的,你别介意呀。”

  杨秀成轻笑了一声,“没什么。姨夫给我放了一周的假,我打算去杭州探望同学。劳烦芳林你让司机送我一程吧。”

  “你这就走?”容芳林很是舍不得,却还是让司机把车开了过来。

  去火车站的路上,杨秀成坐在车里,一直闭目养神。

  容芳林充满爱意地目光从他清俊的眉眼上扫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又欢喜又难过又焦急。她从小就喜欢这个远房表哥,小小年纪就憧憬着嫁给他。情窦初开后,虚幻的好感凝结成了真实的爱慕。可是杨秀成大她许多,只当她是小妹妹,从来没把她的爱情当真。

  “秀成哥哥,你还在生气吗?”容芳林忐忑地问。

  杨秀成看着少女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的怨气稍微退散,柔声说:“芳林,我想把那件事放下。”

  容芳林苦笑,“你总当我是小孩,其实很多事我还是懂的。你很生气,却不敢对爸爸发作。你其实可以把气撒我头上的。我不介意。只要这样你能好过一点。”

  杨秀成怜爱地笑,摸了摸容芳林的头,“这事和你不相干,我干吗要迁怒你呢?你是个好孩子。大人的事,让我们自己处理。你好好读书。不是就要考试了吗?”

  容芳林咬着嘴唇,从唇齿里挤出一缕微弱的声音:“其实,我可以不念大学……如果我结婚的话……”

  杨秀成一愣。

  容芳林秀丽的脸蛋已烧得通红,却鼓足了勇气,说:“如果结婚,不升学也没什么……爸爸他……应该赔偿你……”

  杨秀成长叹一声,苦恼地揉了揉眉心,闭上了眼。

  “你生气了吗?”容芳林忐忑不安。

  “没有。”杨秀成注视着少女纯真而充满爱意的面容,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疲倦,“芳林,你是个好女孩,不是个物件,不应该被用来做交易!好好读书,考上好学校,将来出去留学。你应该往更加广阔的地方去。不论是容家,还是我这里,都不是你最好的归宿。”

  容芳林怔怔然,魂灵激荡,仿佛投入了巨石的水面。

  而杨秀成趁着她失神的时候,推门下了车。容芳林后知后觉地追了出去,可杨秀成清瘦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杨秀成披着一身寒气,独自一人上了开往杭州的火车。

  他姓杨不姓容,容家将来还是容嘉上的。他若是想在容家继续做下去,总经理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最高的职务了。在余知惠的事发生以前,那也是他梦寐以求的职位。

  而现在,他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种迫切,本该有的兴奋就像孤零零炸开在空中的一团烟花,稀稀疏疏地散落,消逝,仅有的片刻的冲动转眼就被风刮得一干二净。

  他家贫,靠亲戚资助才读完书,又靠容定坤的提拔才走到今天。他不愁女人,所以他才会狠心放弃余知惠。可余知惠这是报复他吗?

  包厢的门拉开,有人走了进来。

  “这里有人了。”杨秀成心烦意乱,头也不抬。

  “就是有人才来呀。”

  杨秀成猛地抬起头,就见杜兰馨裹着貂裘大衣,卷发红唇,嫣然一笑,坐在了他对面。她随手掏了五块钱丢给掌车的。掌车的嘿嘿一笑,体贴地关上了包厢的门。

  “你怎么在这儿?”杨秀成惊讶地问。

  “去杭州参加我一个同学的婚礼。”杜兰馨掏出了烟,用眼神询问。

  杨秀成哂笑,擦了火柴帮她点着,“怎么找到我的?”

  “正巧看到你一个人失魂落魄地上车呢。”杜兰馨吐了一口烟,冷笑道,“没出息,不就是被戴了绿帽子么?瞧你这蠢样。余知惠是什么货色,你心里是真不清楚?”

  杨秀成一肚子恼火,冷声道:“我的事,不用你来管!”

  “我才懒得管呢。”杜兰馨叼着烟,脱去了大衣,露出了穿着紧身旗袍的婀娜有致的身躯。她斜靠在座椅里,挑眉道:“你也是个人才,放在别处少说也能自己做个商行老板的,却要给容定坤做狗。你起早贪黑,打下的还不是他容家的江山,将来都归容嘉上。你知道容定坤那么多秘密,他的手段想必你也很清楚。他又不信任你,你觉得你今后的下场会如何?是江里一具浮尸,还是郊外一剖黄土?横竖你家里也没什么亲人,连年节烧香祭拜都省了。”

  “别说了!”杨秀成被说中了心事,愈发烦躁。

  杜兰馨却全然没有收敛的打算,继续冷嘲热讽,“你这人优柔寡断,既想要飞黄腾达,又做不到真的利益至上。你若真的想分容家一片江山,你早该踹了余知惠,去和容芳林好。可你偏偏重情义,结果又被余知惠摆了一道。”

  杨秀成面色铁青,“你过来找我,就是想来奚落我的吗?回你自己的包厢去!”

  杜兰馨坐直起来,倾过身,盯着杨秀成的双眼,身上的香水气混着烟雾拂在了男人的脸上。

  “杨秀成,你是个有情有义、精明有才的好男人,你只是跟错了主子,爱错了女人。但是你要到现在都还执迷不悟,那你就是天下最蠢、最贱的货色!”

  “闭嘴!”杨秀成猛然暴起,掐着杜兰馨的脖子,将她低在了座椅靠背上。

  布满血丝的双目对上女人清亮分明的眸子,狂怒和镇定碰撞,宛如炽热的岩浆从地底喷涌而出。

  杨秀成松开了手,转为扣住她的下巴,重重地吻了下去,继而将她压在了座椅上。

  火车轰鸣,汽笛呜呜作响,掩盖了一切的声音。

  杜兰馨的手热情地搂住了杨秀成的脖子。指间的香烟跌在地上,火星一闪,随即被男人的皮鞋碾灭。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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