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朱掌柜脸皮抽了抽，道：“就我所知道，姓阮的富商在从上海到香港的船上遭了窃。金麒麟被一个叫罗五手的贼头儿派人偷了，先是运到广州。在广州，这金麒麟又被仿制了许多，到处都卖得有，但是正品一直在罗五手的手里。后来罗五手嫁女，把金麒麟当作压箱，陪嫁去了女婿家。女婿有二心，用赝品换了正品，又把正品高价卖给了一个日本人。”
这可够曲折的。冯世真听得兴致勃勃，像听书似的。
朱掌柜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那日本人叫桥本正三，在东三省开鸦片园。他表面上是生意人，实则是日本军阀家的子弟，两个哥哥都是驻守东三省的军官。桥本正三酷爱古玩，每年都会来咱们这儿淘些货回去。他前日才让秘书联系过我，说过阵子来上海，让我把好货准备着。”
容嘉上低垂着眼，骨节分明的手指把信封揉得哗啦哗啦响。朱掌柜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信封，就像饿了三日的人看到肉包子一样。
“这个信封，加一张一千块的支票。”容嘉上掏出支票本，写了起来，“还请朱老板给桥本带个话，就说有人想买他手里的金麒麟。”
朱老九却拢着手笑，不肯接他的支票。
“那桥本只有一个独子，身体多病孱弱。可自从他得了金麒麟后，儿子的病就好了。他视那金麒麟为儿子的保命符，极其珍重地收藏着，断然不会出手的。我自然想赚容少的钱，可办不成事，也没这脸伸手。”
容嘉上捏着信封，眉头烦躁地皱着，说：“有什么法子哄得桥本把东西让出来吗？或者可以拿什么同他换？”
朱老九摇头，“桥本出身日本豪族，有权有势有钱，妻妾成群，儿女双全，什么都不缺。”
“人总是有弱点的。”容嘉上呢喃着，“可能想个法子，让桥本带着那个金麒麟一起来上海？”
朱老九眼珠一转，把手揣得更紧了，笑嘻嘻道：“小人愚钝，实在想不出什么妙招。不过若是容少想和桥本见面，倒是可以替您引见。”
容嘉上一声冷笑，捏着信奉的手有往回收的架势。冯世真就在此时轻轻扯了一下容嘉上的衣角，侧头轻声在他耳边说：“我有个法子，待会儿出去了和你说。”
她的气息就像轻柔的羽毛拂过青年的耳际，夹带着一缕清爽的淡香。容嘉上像是饮了一口烈酒，喉咙不禁紧了紧，紧更着胸膛一阵滚烫冲上来，鼻息骤然一粗。
冯世真还没什么反应，可朱老九却看出端倪，在对面笑得很是有几分荡漾。
容嘉上狠狠瞪了朱老九一眼，把支票和信封一并递了过去，“买你闭嘴，再加上一对仿的金麒麟。把活儿做好了，别糊弄我！”
“便是把脑袋摘了，也不敢糊弄容大少您呀！”朱老九点头哈腰地接过了信封，拆开扫了一眼，露出惊愕之色。
“这人……”
“这人当初投到我爹手下做打手，老实忠心，又肯吃苦，还是挺得我爹重用的。”容嘉上冷冷一笑，“他如今替我爹掌管着云南的一个鸦片园。九爷要想寻他，就南下吧。”
原来竟然是容家的手下！难怪容嘉上信心十足。
冯世真很配合地露出逼真的惊讶之色，倒是逗得朱老九笑了起来。
“可是吓着小姐了？容大少也太不惜香怜玉了。有些话，不是小姐们适合听的。”
容嘉上似笑非笑地扫了冯世真一眼，起身道：“今日多谢朱老板款待。祝你生意兴隆，得偿所愿。”
朱老九毕恭毕敬地深深一揖，“也多谢容大少爷指点。”
朱老九约定好了尽快赶制一对金麒麟出来，将两人送出了门。容嘉上他们一走，他就吩咐徒弟收摊关门，不再做生意了。
冯世真还在看小伙计搬门板，就被容嘉上一把拉走了。
容嘉上把她的手臂夹在胳膊下，笑眯眯地问：“说罢，先生有何妙招？”
冯世真浅笑了一声，说：“这事其实极好办。你只需要大张旗鼓地办个文物展，展品里有一个金麒麟，并且大肆鼓吹，说这麒麟本该是一对儿。桥本若真那么重视这金麒麟，肯定想把一对儿凑齐，也极有可能带着他的那个金麒麟来沪，才好和你手头的这个比较。”
容嘉上朗声一笑，“果真是个妙招！看来那一千块的支票，应当给你才是。”
冯世真敷衍地笑了一下，比身边摊子上摆的所谓古玩还假上三分。
“好吧。”容嘉上投降，“先生又想教训我什么，只管说就是。”
“不敢。”冯世真说，“你我看你是不打算通过正常的途径把那个金麒麟弄到手了。我对日本人素来深痛恶绝，但是这桥本家听起来势力很强大，怕不是你们容家能得罪的起的。你不觉得会太冒险了？”
容嘉上不以为然地笑着，“我自然有法子不让日本人知道我动了手脚。”
冯世真无可奈何地哂笑了一声，“好吧。横竖是你们容家的事，我没资格干涉。但是，这事儿不应该很隐秘吗？你干吗要让我知道？你就不怕我去告密？”
“找谁告密？”容嘉上笑嘻嘻地注视着冯世真，“去提点那个日本人？去告诉报社还是巡捕房？或者还是告诉什么别的人？”
冯世真的心里咯噔一下，瞳孔微微收缩。她的神情又惊讶又尴尬，又有些无措。随着容嘉上恶作剧的笑声响起，又转成了恼羞之色。
“是！我就算知道了，也拿你无可奈何。但是不表示我支持你这么做。”冯世真伸出手指，在容嘉上的胸膛上用力地戳了一下，“容嘉上，你和令尊是不同的。我以为你也这么认为呢。”
容嘉上的笑凝固在了唇角。冯世真收回手，转身朝市场大门走去。
她虽然穿着厚重的大衣，可行走之中，身姿依旧有着一股难言的轻盈优雅。容嘉上在后面着迷地望了片刻，无奈一笑，追了上去。
“你放心，事情不成，牵连不到你。等事成了，我要让家父好生奖赏你才是。”
冯世真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还要等事成了才有好处。要是不成，难道还要怪我瞎出主意不成？”
容嘉上被她那娇中带嗔的目光一扫，心头猛地一热，突然说：“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跑！”
说罢，一转头就钻进了旁边一家店里。
冯世真一头雾水，站在道路中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过了半晌，容嘉上才慢悠悠地回来，一个字也不说，径直把冯世真的手抓了过来。
“你又要怎么……”
手腕一阵冰凉。一串红得犹如血滴一般的南红玛瑙珠串套在了她皓白的手腕上。
“这个做谢礼，谢谢你出的好的主意。喜欢不？”容嘉上握着拉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满意地看到她眼底浮现出惊艳的亮色。
玛瑙玉石要看品相。这串南红色泽鲜艳，水润饱满，没有一丝杂色，想必价格不菲。
冯世真惊讶得一时忘了抽回手，就任由容嘉上这么握着。她的手指拨着一颗颗浑圆的红珠子，指尖纤细洁白，更衬得玛瑙娇红润泽。
“这……太贵重了，不是我戴得起的。”
“南红不算贵的。不觉得很衬你么？”容嘉上握着冯世真的手轻轻摇了摇，动作暧昧亲昵，像是撒娇一般，
冯世真低头浅浅地笑了一下，想要把手从容嘉上的掌中抽出来。容嘉上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不让她挣脱。
“反正已经送你了，你是戴着，还是收起来，都是你的自由。就当是学生孝敬先生的好了。”
冯世真抬头扫了他一眼，神情明显冷了下来，“又是送香水，又是送珠宝。你会这么孝敬别的先生？”
那眼风好似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容嘉上的心口轻轻地划了一道。疼痛之中，夹着难耐的瘙痒，让胸膛里那股气息越发滚烫，如蒸汽一般四下冲撞，寻找着出口。
“你不仅仅是我的先生。”容嘉上把冯世真的手拽得更紧了，嗓音微微发哑，语调柔软得就像烛光下的梵婀玲旋律，“世真，你还是我心仪的女人。”
冯世真的手僵在半空，像是电影画面里的定格。
半晌，她才低声道：“你又过线了，容嘉上。我们说好了的……”
容嘉上固执地抓着她，生怕她挣脱。
“我们早就过了那条线了。”他的嗓音低哑，带着坚定固执，如撞钟的木杵往冯世真的脑海里敲去，“我没法再忍下去了！世真，你是个心狠的女人，我做不到你这样冷漠。我就站在这里，话也都说给你听。我求你给我一句明白话！”
冯世真却倔强而冷硬地注视着青年俊美分明的面容。两人的脸挨得极近，有一股强大的磁力在发挥着摧枯拉朽般的拉扯力，想让他们靠得更近。可女子却发挥出了更强大的自控力，固执地保持着最后一段距离。
“我早就请你收回你的心意了，容大少爷。你就要结婚了，对别的女人的心意再多、再真，又有什么用？”
女子冰冷生硬的嗓音如一盆混着冰渣的刺骨冷水当头泼下。
“那你呢？”容嘉上咬着牙，做着最后的坚持，“你心里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给我一个准话。别管杜兰馨，她不用你去担心。只管告诉我你是怎么看我的！”
冯世真的指甲陷阱了掌心，目光就像一汪幽潭，深深沉沉，波光静静地荡着。似悲伤，似动情，却又透着一股浸人的冷意。
“一个出身比自己好那么多，又已订了婚，却还对自己三番五次纠缠的男人，换你，你会怎么想？”
容嘉上整个人都僵住。冯世真话语里的厌烦与憎恶是直截了当的，像迎面扇过来的耳光，打得他
冯世真略一用力，终于把手抽了回来。
“你很让我失望，容嘉上。我以为你同那些风流轻浮的富家子不同。可是你现在所做作为，不断地证明我看错你了。”
“不是的！”容嘉上紧咬着牙，脸部肌肉细细地抽搐着，“我对你是真的……”
“你会退婚吗？”冯世真冷静地逼问。
容嘉上一时语塞。
冯世真注视着他颓然的表情，虽然不曾期待过，可心却依旧一个劲往下沉，如坠深渊，遍体生寒。心沉了底，一股悲凉讥嘲随之浮了上来，冲得鼻子一阵发酸。
“容嘉上，你若真的在意我，就请多替我想想。”
冯世真抬起手，将南红手串塞进了容嘉上胸口前的口袋里，指尖无力地从面料上划过，垂落，“流言蜚语于你不过是清风细雨，甚至是可以给你锦上添花的功勋，而于我，却是能毁灭一切的重击。小人物谋生不易，承不起容大少爷的这番厚爱。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容嘉上英俊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眼眸里希望的火焰熄灭，重归幽深漆黑。
“好。”他哑声说，“我尊敬你，不会再给你带来困扰。”
冯世真麻木地别开了脸，说：“该回去接芳林她们了。”
容嘉上点了点头，压低了帽檐，大步流星地朝市场大门而去。冯世真定定地站了片刻，才转身跟上他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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