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容定坤一怔，怒意转为惊讶，“之前你和秀成不是查过，说她是干净的吗？”
容嘉上神色冷漠地说：“之前是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但是她毕竟嫌疑最大，所以我一直留了一个心眼。我后来发现了一件事。冯世真的父亲之前吸食大烟，用的大烟是闸北一家叫逍遥堂的，就在她家不远。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可我让人查了一下，冯家的大烟拿的是折扣价，价格只有卖价的一成，几乎就是成本价。这逍遥堂和冯家非亲非故，怎么会这么大方？”
容定坤眉心皱着，“继续说。”
容嘉上说：“我就去查了一下逍遥堂，发现这家背景极其复杂，有好几个股东，其中之一，就是孟绪安。我还没有问过冯世真是如何拿到这么低的价格的。不过昨日下午我提的办文物展吸引桥本的主意，其实是冯世真想出来的。”
“你让她知道了金麒麟的事？”容定坤顿时不悦，斥责道，“这个事是能让她知道的吗？”
“儿子觉得可以。”容嘉上唇角扬起意味深长的浅笑，“如果冯世真是孟绪安派来的人，或者起码她同孟绪安有联系。那这么大动静，她没道理不去向孟绪安通风报信。如果这个时候让她离开了容家，就算我们的人盯得再紧，也难免有疏漏的时候。而她留在容家，自然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了。”
容定坤深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他点了点头，把手上烧了大半的烟摁灭在了烟灰缸里，侧头望着长子。
青年身姿笔挺地站在办公桌前，犹如一杆战枪，干练精悍，出锋如芒。儿子俊朗的面容上留着三分发妻秀丽的影子，却更像自己。容定坤从儿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那种沉稳而不怠的干劲，以及如镜像一般的冷峻和狠辣。幸好这么优秀的后辈是自己的儿子，若是别家的孩子，他怕是会起想要将之毁灭的黑暗心思。
“你长大了，嘉上。”容定坤点了点头，又抽出了一根烟来，“既然你已经有了打算，那就按照你的想法来办。总之已经拨了人给你，如果不够用，再去向你赵叔要就是。如果确定了真的是冯氏……”
“我会亲自处理她的，爹。”容嘉上冷静漠然地说，“您说的，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容定坤点了烟，朝儿子露出一个满意的浅笑来。
容嘉上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几名手下已经在等着他了。
这几个人是容定坤精挑细选出来得力干将，拨给儿子专用。他们都只用对容嘉上效忠，甚至可以不听容定坤的指挥，是容家大少爷手里第一批嫡系亲兵。
“关于圣诞节前的古玩展，初步方案已经出来了。”带着眼镜的斯文青年递过来一份文件，“两周的时间虽然仓促了些，可加紧准备，还来得及。我建议弄成慈善酒会的形式，拍卖一两样古玩为儿童医院募捐。这样显得比较名正言顺，桥本也不容易警惕排斥。”
“可以。”容嘉上翻着文件，问，“朱老九呢？”
“闭门在干活。”手下说，“我们有人盯着他的，大少爷放心。”
容嘉上在文件上签着字，“家里怎么样了？”
“一切都正常。”手下说，“太太带着大小姐和二小姐去逛百货公司了。冯小姐没有出房门，连午餐都是下人送上去的。”
容嘉上的笔停顿了一下，听到手下说完了，才继续签字。
“她要出门，立刻告诉我。”
然而冯世真并没有出门的打算，连晚餐都是让老妈子送上来。送饭的陈妈看冯世真的眼神很是令人不舒服。毕竟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家庭教师在家里两进两出，次次都同大少爷有关系，这已足够下人们将他们俩的关系铁板钉钉了。冯世真只能庆幸容嘉上目前尚且能自控，只敢在私下对她大胆犯禁。
容家要去唐家赴宴，晚饭前就浩浩荡荡地出门了。
容嘉上回了家一趟，脚步声一直走到冯世真的房门口，却没有敲门。就一个沉默腼腆的访客，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的离去。
冯世真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书。听到脚步声远去，她紧绷着的肩膀才放松了下来。
冯世真那个时候时候想，如果她突然开门，门外的青年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应该是惊喜且热切的。
她觉得自己已经能将容嘉上的反应估摸得八九不离十了，甚至知道自己侧过脸微笑的样子，总会引来对方缱绻温柔的注视。
她并没有特意致力于此，甚至是有些抵触情色的引诱的。但是命运依旧将他们两人推到了这个特定的角落里，逼着他们对视，让他们除了靠拢，就再寻不到别的出路。
她没法说自己不喜欢昨日那一场狂热忘我的亲热。青年的唇舌和手指是那么灵活，拨动着她的心弦，带给她从未体会过、也是难以磨灭的欢愉。可那随着清醒而涌上来的悔恨和罪恶感却如影随信地啃噬着她的内心——她那一颗已经染得漆黑的、疲惫跳动的心。
她就快要失控了。而这很不好。随之而来的后果会非常严重。
冯世真接受孟绪安的训练大半年，进入容家三个月，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迫切地希望结束这一切。她巴不得能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哪怕光着脚，也要跑着离开容家，再也不回头，同容嘉上再也不相见。
她已经半身站在水中，再不挣扎着上岸，会彻底沉下去，就此溺毙。
等用完了晚饭，二姨太太亲手端着一盘新鲜出炉的蛋挞，敲响了冯世真的门。
“都是我不好。”二姨太太一坐下就忏悔着，“我当你受了委屈，就去向大少爷告状，却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大张旗鼓把你抓回来。这下弄得你真是左右不是人，就算走出去，也免不了被人议论。唉……”
“错在大少爷，不怪孙姨娘。”冯世真苦笑着，“大少爷有些任性，我也拿他没办法。等明天太太气消了，我再去给她赔礼道歉，然后就得走了。毕竟闹成这样，我是真没脸再呆下去了。”
“冯小姐是斯文人呀。”二姨太太叹气，“你这样的性子，也确实不适合呆在容家这样的地方。只是，大少爷会放你走吗？”
“真要顾忌他，那这事就没个完了。”冯世真斟酌着，忐忑地问，“孙姨娘，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容嘉上在唐家的这顿饭却吃得并不轻松。
显然，流言比容家人更先一步抵达了唐家。唐家女眷在玄关迎客，看着容嘉上的目光各种意味深长。杜兰馨还挽着容嘉上的胳膊，也跟着接收了不少夹杂着同情和讥嘲的目光。
唐家那个爱慕容嘉上的大表妹按捺不住，又抱着存心看杜兰馨笑话的念头，凑上来问：“嘉上表哥，听说你家的家庭教师不规矩，是不是？”
杜兰馨的笑僵在嘴角，只觉得这个小丫头真的是蠢得无药可救，甚至都有点可怜她了。唐舅太太乐得看这个前头太太生的大小姐出丑，只假装没听到，招呼容氏夫妇入座。
容嘉上依旧挽着未婚妻的手，朝眼前的小姑娘露出了一个冷冰冰的笑，“你同我说说，什么叫做不规矩？”
唐大小姐要是会看人脸色，就不会这么莽撞了。她依旧眉飞色舞地说：“就是勾搭你呀。听说她家里没钱，一定是看中表哥家钱多。表哥你不要被这种女人骗了。”
容嘉上慢悠悠地说：“她有勾搭我？真有这样的好事，我怎么会没有察觉？说起来，冯先生生得到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你少来！”杜兰馨娇嗔着，“先前还抱怨人家又土气又苛刻，笑话她是女学究、老虔婆。这下别人一说，你又发现人家好看了。我看你就是人来疯！”
容嘉上的胳膊一阵疼痛，那是杜兰馨不动神色地狠狠掐了他一把。
容嘉上捉住了未婚妻作恶的手，递到唇边亲了一口，“我不是在逗表妹玩儿么。我对她什么态度，对你又如何，你还不清楚？”
唐大小姐看着两人秀恩爱，一肚子酸水往外倒，说：“我听老妈子说的，说你缠着不让她辞职。”
容嘉上见这个丫头如此不识趣，终于把脸沉了下来，冷冷道：“昨儿租界换防的时候有些乱，闸口处有人开枪，你们这些小姐应当是不知道的。冯小姐昨日辞职回家，半路上碰到我。我怕她单身女人行路不安全，又将她请回来了。原本极普通平常的事，怎么到了你们嘴里，就成了一出电影似的？”
唐大小姐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时语塞。
容嘉上又冷冰冰地补充了一句：“冯小姐虽然没有教过我几日，但是一直教芳林和芳桦的。她如果品行不端，连累得芳林她们都要受影响。芳林她们是你的表妹，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可曾考虑过她们没有？”
唐大小姐被教训得满脸通红，窘迫得就要哭出来。
“别吓着小姑娘了。”杜兰馨出面唱白脸，“她也是听老妈子说的。”
“堂堂千金小姐，同老妈子一处搬弄是非，像什么样？”容嘉上冷峻斥责，拉着杜兰馨走了。
唐大小姐好生讨了个没趣，想要哭，却又不想被几个同父异母的妹子看笑话，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坐在餐桌边强颜欢笑。
容嘉上和杜兰馨在人前一贯给足对方面子，亲亲热热，好似一对鹣鲽情深的爱侣。唯独这次，两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容嘉上发现杜兰馨从杭州回来后有点变了，似乎不再那么世故，眼神里多了几分少女绵软瑰丽的色彩。也许她在杭州遇到了什么事。不过他自己也正被困在一张名为冯世真的大网里，无暇他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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