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就在容嘉上乘坐着的车使出街区的时候，冯世真也站了起来，揉了揉苍白的脸，走进了告解室。
片刻后，神父进了隔壁，黑色的袍子沙沙作响。淡淡的雪茄气息透过格子窗飘了过来。
“神父，我要告解。”冯世真嗓音清澈，语气冷静，完全不像才哭过。
“主保佑你，孩子。”孟绪安的声音吊儿郎当。
冯世真愣了一下，低声说：“我不知道是您亲自过来。”
“许久没见我们小世真了，有些想你。”孟绪安的话语温柔含笑，一如往昔，“刚才你表现得很好，世真。辛苦了。”
“七爷客气。”冯世真漠然地说，“有个事儿，您需要知道，是关于那个金麒麟的……”
孟绪安听着冯世真汇报，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透过格子，那张缺乏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上面还带着深深的齿印。孟绪安的指头有些发痒，想去摸一摸。
“七爷？”冯世真询问。
“嗯……知道了。”孟绪安说，“你做得很好。放心，接替你的人已经就绪。你之前不是很有信心可以自己撤离的，怎么又没有走成？”
冯世真说：“之前我故意激怒了一个爱慕容嘉上的小姐，就等她来告状后，顺理成章地辞了职。没想到中途杀出容嘉上，又把我留下了。”
孟绪安意味深长地一笑，“原来如此。那你现在是想自己走，还是我来安排？”
“我能自己走。”冯世真说，“今天大哥去接我，我就会告辞。”
“好的。”孟绪安说，“北平的工作已经准备好了。你先好好想想怎么向你家人摊牌吧。为了甩开容家监视你的人同我碰头，还不得不利用你大哥作了这么一场戏。你想必也很无奈。”
“谢谢七爷关照。”冯世真淡淡的说，“只要我好好解释，大哥应该会理解的。”
孟绪安望着隔壁模糊而秀丽的侧面，轻笑了一声，“真的那么喜欢他？”
冯世真置若罔闻，站了起来，“没其他吩咐的话，我就告辞了。”
孟绪安翘着腿坐在告解室里，听着冯世真坚定决绝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冯世真回到容府的时候，容太太正和几位上门作客的太太在小沙龙里抹牌。冯世真不敢贸然打搅，只站在门口朝太太们欠了欠身，静悄悄上楼去了。
这几位太太都常和容家来往，对容家的大小动静再熟悉不过了。一位太太当即笑道：“好俊的大姑娘，身段又好，婷婷玉立的，难怪你们家大少爷这么放不开。”
容太太拧着眉道：“你可别说了。现在流言满天飞，我是开她也不是，留她也不是呢。”
另外一位太太嗔道：“她脸皮也厚，竟然不知道自己走。别还是想要钱吧？”
“凡是能用钱打发的，都不是问题。”最年长的太太恨恨地丢了牌，“最不好对付的，就是那些个闹自由恋爱的，不要钱，不要名分，却非要男人。她们那才是最精明的，知道抓着男人，就什么都有了。”
容太太想起了已经香消玉殒的孟青芝，心里还忍不住窝了一团火。老天有眼，让那不要脸的狐狸精早早死了。容定坤这么些年里都还忘不了她，一直在找她的替代品。外面那些交际花，红颜知己，家里那个跑掉的孙少清，都带着孟青芝的影子。偏偏他看不上和孟青芝最相似的冯世真，让她和自己儿子搅和到了一起。
容太太痛快地吃了对家一张牌，笑道：“孩子们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这个做后娘的，不方便管呀。只要芳林嫁得好，我这辈子就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左手边的太太说：“听说傅太太自从在上次的舞会上见过芳林，就赞不绝口呢。傅家手握重兵，还把持着西边好大一块盐道，真是富贵顶天的人家。可惜我家女儿，大的嫁了，小的还太小，不然也要厚着脸皮往前凑呢。”
“傅家现在可看不出好坏。”对面的太太说，“北伐还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呢，这些丘八今日看着风光，也许明日吃了败仗，就变成了落水狗。不过傅家大少爷同芳林倒确实是年貌相当。”
容太太心里得意，嘴上道：“我也看傅大少爷那孩子不错，军校里出来的，没有一丝纨绔之气，比我们家大少爷还小两岁，却看着颇老沉。不过他年纪还这么小，怎么傅太太就急着给他定亲了？”
“傅太太身子不大好。”右边的太太说，“听说是肝上长了瘤子，切除过，又复发了。我的私人医生说，这种情况，拖不过几个月的。傅大帅才是而立之年，身居要职，家大业大，总还是需要有女主人来帮着打点……”
容太太自己就是填房，所以作客的太太不肯把话说得太详细。道理大家都懂。原配怕自己走后儿女的婚事被填房把控，于是想早些定下来。
傅家的家世是一等一的好，傅家大少爷俊朗沉稳，是长辈们最喜欢的类型。况且进了门上头只有一个继婆婆，小姑子估计也嫁了，真正逍遥自在。
容太太越想，越觉得这门亲事好，巴不得现在就把牌局给结了，提着礼物上门去探望重病的傅太太。
太太们在小沙龙里说的话，一字不漏地通过半开着的门，飘进了书房里。
容芳林和容芳桦正在书房里看书画画，听了这段对话，两人一时神色各异。
“姐姐，太太好像是动心了呢。”容芳桦忍着酸意笑了笑，“傅家大少爷，是不是那个叫靖云的？生日舞会那天，他请你跳过舞呢。听说是黄埔军校的高材生，长得好英俊呢。”
容芳林翻着画报，一脸心不在焉。
她倒是记得傅家大少爷，毕竟对方军服笔挺，确实英俊挺拔。不过她依旧更喜欢杨秀成这样白皙儒雅，好似翩翩浊世佳公子一般的清俊男子，对麦色肌肤、一身精悍之气的傅少爷很是不屑。
“你喜欢傅少爷，可以让妈妈给你说去。我才不喜欢拿刀拿枪的丘八！”
傅家这么好的家世，怎么可能看得上一个商贾之家里不受宠的庶女？
从小就这样，最好的东西，总是先捧到芳林面前，让她先选。她选剩的，才轮到自己挑。最可悲的是，哪怕是芳林看不上的，她也未必能得到手。
容芳桦苦笑着，看着眼前画了一半的水果静物，却再也没兴趣提起画笔。
“对了，”容芳林忽然说，“你说云弛哥哥告诉你，说秀成哥哥已经回上海了？”
容芳桦点了点头，“云弛哥说他在路上碰到秀成哥了，说秀成哥已经回去上班了。”
“爹爹没有赶他走就好！”容芳林欣喜地松了一口气，“他在杭州的时候，我给他拨了那么多电话，他都不回。现在人回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兴许是放假期间积压的工作太多了，很忙吧。”容芳桦说。
容芳林想着也是，却还是有些不舍，“真希望自己快点长大。我现在要是冯先生那个年纪，秀成哥肯定就不会再把我当小孩子敷衍了。”
容芳桦倒也有点向往，“冯先生不论遇到什么事，都很镇定从容，我真羡慕她。”
“羡慕倒不至于。”容芳林不以为然，“她一身清贫，处处受歧视呢。你瞧，明明是大哥对她起了心思，却都说是她勾引了大哥。她要是个富家女，像兰馨姐这样的，谁还敢讥笑她？肯定都会交口陈赞，说他们俩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呢。”
容芳桦一想也是，又觉得自己的日子虽然憋屈了点，但是已比绝大多数同龄女孩过得好了。她想通了，又埋头画了起来。
冯世真这次收拾行李收拾得更快，本来箱子里的东西大部分都没有取出来，现下也不过是把一些洗漱用品装好就行了。
她听着楼下的动静，直到容太太把客人送走了，才下了楼。
“太太，”冯世真端正恭敬地站着，就如同她第一日来面试时那样，“下午我的大哥会来接我回家。这几日给您添了那么大的麻烦，我实在没脸见您了。”
容太太冷淡地看着她，尖刻地问：“这次你确定能走得成吗？”
冯世真清秀的脸庞泛起了羞耻的红晕，咬了咬唇，“有我大哥在，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
“希望是这样。”容太太讥笑道，“你来面试的时候，我就同你说过，我们家大少爷性格乖张倔强，你现在想必也充分领教过了。其实除了这个事外，你在其他方面也都做得挑不出错来的。希望你将来一切顺遂吧。也希望我们今后用不着碰面了。”
冯世真忍气吞声地接受完了容太太的冷嘲热讽，又去了书房，向容家姐妹告辞。
两个女孩都挺难过的，很舍不得她。中西女塾大后天才放榜，冯世真同她们约好了会一起去看榜，并且保证她们俩肯定都能考上。
容芳林忽而幽幽一叹，说：“先生受委屈了。”
“没有的事。”冯世真面色相当镇定，好像真的不觉得自己同容嘉上传过什么绯闻似的，“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聚散总是缘分。我们将来还有机会再见的。彼此保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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