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冯世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坐在椅子里,拿了一本书翻看,等着冯世勋下班过来接她。
外面的天一点点暗了下去,天际涌出了一大片火烧云,衬着碧蓝的天。明黄的日光越来越暖,转成了橙色,照射在东厢那面朝着西边的墙上,将浅灰的墙壁晒得犹如镀了一层金箔般。对面的窗户将刺目的夕阳折射了过来,照进了冯世真的这间屋子里。
冯世真膝上的书半晌都没有翻过一页。她望着暖黄色的光格,耳边听到了模糊的音乐声。
那或许是有人在楼下放留声机,或是自己的臆想幻听。
屋里站着一个穿着睡裙的年轻女子,发辫搭在肩上,赤裸着双足,站在光格里,踮起了脚,随着乐曲轻轻地迈着舞步。
女孩转过了身来,冯世真看清了她的面孔。
那是自己!
在进容家前一天的夜里,她手臂虚虚地搂着看不见的爱人,在月光下独自跳舞,享受着最后一段简单轻松的时光。
随心所欲的的舞步,没什么章法,却又显得那么潇洒恣意。她像变成了一缕清风,一段月光,在清冷的空中飘荡着,眼看着要落地了,又掠了起来,飞向旷古黑夜之中。
楼下的乐曲声更大了一些,换了一张唱片,放着极其悠扬的华尔兹舞曲。
冯世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把书放在了桌子上,走到了房间中间。
心轻飘飘的飞了起来,她脚跟微微抬起,随着旋律,迈了出去。
容嘉上在乐曲声中走进了大宅。容太太正在挑着唱片,一脸轻松愉快,见了他,不过冷淡地点了点头。
优美的旋律在空荡荡的楼梯间回响着,容嘉上拾阶而上。
冯世真的房门是关着的,却没有锁。他本来已屈起手指准备敲门了,却心有灵犀地一动,改为扭动门把,将门打开了。
夕阳的金辉洒落在窗下,年轻的女子穿着贴身的单薄衫裙,细细的尘埃在光芒中沉浮,而她的手虚虚地抬着,像拥着一个看不见的幽灵,阖着眼的面容显得那么虔诚。
她周身笼着一层光,在窗外浓烈艳丽的晚霞的衬托下,像是西洋油画里的女神,带着摄人心魄的美。
容嘉上的耳边听到了汩汩声,那是他突然加快了速度的血流声。
冯世真的动作很小,很轻,皮鞋在地板上擦出沙沙的响声,节拍踩得并不准,却自有一派潇洒。她耳朵里捕捉到了一段拔高的旋律,随之错步转身,就像被舞伴推了出去,然后又再一个转身,被拉回怀中——
拥着她的坚实滚烫的胸膛是那么真实,远超出幻想所能企及的范畴。冯世真惊愕地睁开了双眼,视野被容嘉上沉静如水的俊美面容完全霸占。
她倒抽了一口气,反射性后退。而容嘉上早有准备一般伸出胳膊,搂住了她的腰,用力往怀中一带。两具身体严丝合缝地贴上了,热度隔着衣料传递着。
冯世真的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浑身僵硬着。容嘉上却是像害怕她又挣脱一样,用尽力气箍住她,大手撑在她单薄的后背,颤抖着,把她使劲往胸膛里摁。
青年蓬勃的心跳清晰地传递了过来,冯世真倏然没了力气,放下了所有的抵触和戒备。
她怔怔的视线从容嘉上灼热的双眼往下移,划过高挺的鼻梁,落在他温润的唇和轮廓方正的下巴上。
男子宽厚温热的手掌从女子的手肘滑到手腕。冯世真的手动了动,被握进了掌心之中。
容嘉上伴着楼下飘来的旋律,迈出了脚步。
他进,冯世真后退。冯世真几乎被他整个儿抱起来,脚软着,被动地跟着他的步伐走着。
可容嘉上也已经失了章法,只知道一步步朝前走,逼得冯世真步步后退。他迫切地想离她再近一点,可都已经抱在了怀中,还能怎么近?于是她被挤得终于走到了头,肩胛骨触碰到了坚硬的墙壁。男人随即压了上来,将她禁锢在胸膛和墙壁之间。
气息乱得就像是山雨欲来前的狂风,心跳已连成了一片。冯世真的脸泛着醉人的酡红,眼中全是水气。
容嘉上拥着心爱的女人,就像抱着梦中的一团月光。而女子的沉默更加刺激了他脑海中的欲念。他再也无法忍耐,低头朝着她的唇压下去。
即将触碰到的一瞬间,冯世真猝然别过了脸。滚烫的吻擦过她的脸颊,落在了耳垂上。
那似乎更加糟糕。而容嘉上并不执着于她的唇,而是顺势含住了她的耳垂,舔弄吮吸。
冯世真的身子顿时软得像是被抽了筋,膝盖都在颤抖。而容嘉上是那么恶劣,反复地在她的颈侧流连着,嗅着,吻着,就像一头狼,牙齿在皮肤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冯世真后脑靠在墙上,望着窗外烈火一般的夕阳。上海冬日多雾,这样晴朗的天实在少见,这么美,却反而显得异常了。
对于这场道别,她构想过太多次。最坏的情况,是她曝露了,被容家抓住,责打拷问。最完美的,就是她功德圆满,顺理成章地辞职离去。
她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自己同容家的人产生了感情纠葛后该如何离去。可是她发觉自己像一个赌徒高估了自己的手气一般,当真的深陷局中时,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干脆利落的抽身的勇气。
“容嘉上,”冯世真的嗓音生硬而冰冷,像封冻的土块似的掉在地上,“我问你一个事,请你诚实回答我。”
容嘉上就像等着楼上第二只靴子掉落一般全神贯注,眼神里浮现了一丝悲凉。
她要同自己摊牌了。
他多希望此刻能有一颗炸弹落在院子里,或是一枚子弹射在他身上,好打断这一场他从始至终都不想进行的谈话。
然而,现世安好,岁月幽静。夕阳温柔地笼罩着天地,如神悲悯而洞察万物的目光。
冯世真问:“闻春里的大火,是你们容家干的吗?”
这句话如一道咒语,就将容嘉上变作了一座石雕。他们的身躯还紧紧贴合着,甚至连身体上羞耻的变化都体会得一清二楚,而暧昧的气氛却急转直下,冻结在空中,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却犹如远隔云端。
容嘉上什么都没说,但他的表情已经作出了回答。
“你早就知道了?”冯世真又问。
容嘉上紧咬着牙关,慎重摇头,“我也才知道没多久。世真,我……”
“我觉得,我们还是保持师徒关系比较好。”冯世真冷冰冰地打断了他的辩解,推开了他,“至少这样,我们再见面的时候,还会保持一点表面的客套,而不用像仇敌一样刀枪相向。”
青年耷拉着肩,一言不发。
冯世真撇下了容嘉上,去小卫生间里重新梳头洗脸。容嘉上的目光就眼巴巴地跟着她的身影转来转去,像一头害怕被抛弃的小狗崽。冯世真只觉得后背灼热,却是强忍着不敢回头看。
“你恨我吗?”容嘉上忽然问。
冯世真重新别好了发卡,冷淡地反问:“我恨你有用吗?”
容嘉上说:“我的心都被你捏在手里。世真,你要恨我,就弄碎它吧。”
“我不稀罕!”冯世真猛地回头,充满怨怒地狠狠瞪住了容嘉上,“我恨我自己没用,就算找到了仇人,也没有办法去报仇!你们容家权势滔天,我们一家在你们面前就如蝼蚁一般。我还有父母兄长,我能轻举妄动吗?容嘉上,你别欺人太甚!”
“我没有。”容嘉上无奈而平静地望着她,说,“我知道家父犯下了大罪,我也没有办法改变过去。我知道真相后,一直思考着如何去弥补。世真,你觉得我该怎么办的好?”
“离我妹妹远一点,再也不要来招惹她就好了!”冯世勋冰冷如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年轻的医生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走了进来,披着一身寒气,冷漠地扫了容嘉上一眼,对冯世真说:“容太太让我直接上来找你。走吧。咱们回家。妈妈炖了老鸭汤,等着你回去喝呢。”
冯世真清秀苍白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在容嘉上灼热如昼的视线中走出了房门。
冯世勋拿起妹妹的行李箱,盯着容嘉上,说:“你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却一次次为了图自己快活而给她带来麻烦。你甚至连揭发你父亲,或者替他承担责任的勇气都没有。你以为你与众不同,是个风流情种,但你也不过是个最典型的轻浮的纨绔子弟罢了。容嘉上,你配不上我妹子!离她远一点,否则,我拼上一条命,至少也能彻底毁了你!”
容嘉上如一尊雕像般站在屋里,听着冯家兄妹的脚步声一路下楼远去。
冯世勋拎着箱子,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冯世真不紧不慢地跟着,紧裹着大衣的背影纤瘦而窈窕,柔软的腰肢仿佛轻易就能被折断。
出大铁门之际,冯世真脚步一顿,微微侧了一下头,像似要回头望。
容嘉上紧拽着楼梯窗户上的蕾丝纱帘,眼波如深秋的湖面,冰霜浮动,泛着冰冷彻骨的微波。
而冯世真最终还是没有把头转过来。她被兄长催促着,迈过了小侧门,清秀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了门边墨绿色的常青藤后。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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