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第二天是礼拜一，也是中西女塾放榜的日子。冯世真同容家姐妹约定好了一起去看榜，一早就出了门。
到了学校门口，冬日阴霾的雾气缓缓散开，稀薄的阳光倾泻而下，照在那些三两结伴来看榜的少女们身上，照得那一张张青春明媚的面孔由内而外散发着光芒。
容家姐妹穿着最时髦的西装，携手而来。冯世真先前还担心容家会有人陪同她们俩来，大家见面尴尬。现在看就她们俩来了，倒是松了一口气。
冯世真笑盈盈地问：“紧张不？”
容芳桦抢先说：“姐姐她昨晚紧张得都睡不着觉，跑来找我聊了好久的天呢。”
容芳林嗔笑着拍了妹妹一把，深呼吸道：“我有信心能考上。先生，我们进去吧。”
榜单就贴在校门一边，前面围满了来看榜的学生和家长。有人认识容家姐妹，抢先道：“芳林，你考上了，恭喜你！”
容芳林一愣，随即欣喜若狂，“真的？我考上了？”
那女孩用力点头，“还是第九名呢。庄红玉之前叫嚣得那么起劲，却名落孙山啦。你是没有看到她刚才那脸色……”
容芳桦打断了她，急切地问：“有我的名字吗？我考上了吗？”
那个女孩一脸茫然。容芳桦急了，拨开人群挤到榜前，慌张地在榜单上寻找自己的名字。
她一口气扫了好几排，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却看到了好几个熟人。心里一急，眼圈都红了。
冯世真忽然说：“找到了！芳桦，你在这里！”
容芳桦急忙看过去，就见自己的名字在最后倒数第二排里。虽然挂了个车尾，却到底是靠上了。她长长松了一口气，欢乐地尖叫了一声，扑过去同冯世真拥抱。
冯世真笑着把她从人群里拽了出来，“好啦！我就说你们姐妹俩都能考上的。也不看看是谁教的。”
容芳林一本正经地朝冯世真鞠了一个躬，道：“芳林和妹妹多谢先生教导之恩。”
旁边那位小姐笑道：“原来这位是你们的家庭教师？我还当是你们家的堂表姐。你们长得有几分像呢。”
别说容家姐妹，就连冯世真都有点惊讶。三人面面相觑，哂笑道：“这话还是头一次听人说。”
那个女孩一本正经地说：“你们的鼻子长得一模一样，还当是你们容家的遗传。”
容芳桦摸着鼻子，仔细打量冯世真，“难怪我第一眼看到先生就觉得亲切。”
“也许是巧合罢了。”冯世真不自在地笑了笑，“既然你们都已经上榜了，那我的所有工作就算完成了。我下午还有面试，要回去准备。你们两个也赶快回家汇报好消息吧。”
“先生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去兰心戏院看戏吧。”容芳桦热情地说。
冯世真的拒绝却是含蓄而坚定，“我是个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比不得你们这些富贵闲人呀。我还要趁着年底找个新工作，来年才不用替吃用发愁。你们俩辛苦了这么久，这下也该好好放个假了吧。”
容芳桦高兴地说：“爹爹答应了我们，如果我们都考上了，就送我们去日本旅游。可惜，先生要是没辞职，就能和我们一道去日本泡温泉了。”
冯世真只是淡淡一笑。
容芳林比妹妹懂事些，把冯世真拉到一边，轻声说：“先生，怕以后很难再和你见面了吧？”
冯世真看着这个仇人的女儿，看着女孩单纯的面孔，心里五味杂陈。她羡慕容芳林的纯真和富足，也很想知道容芳林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后，会有什么反应。
是深痛恶绝，划清界限，还是像容嘉上一样，不得不妥协，被同化，甚至继续父兄的事业，做个家族机器的维护者。
冯世真低声说：“芳林，你们姐妹俩都是好姑娘。我希望你们能不受旁人的影响，保持初心，去追逐你们想要的。你们是很幸运的女孩，得天独厚，如果连你们都不能实现人生理想，那未免太可惜了。”
容芳林听得一知半解，却是明白冯世真要同她们疏远的意思。虽然很喜欢这个大姐姐一般的家庭教师，可对方毕竟只是一个女教书先生罢了。容家姐妹年纪还小，人生还很长，还会遇到许许多多有趣的人，建立无数友情。冯世真只不过是她们人生长旅中一个匆匆的过客。
容家司机把车开了过来，冯世真微笑着送容家姐妹上了车，同她们挥手告别。
送别了容家姐妹，冯世真独自走到路口，正准备招一辆黄包车回家去。突然一辆漂亮的白色福特轿车一个急刹停在了她面前，惊得冯世真倒退了两步。
车窗摇下，从驾驶座里探出一张明媚的笑脸来。艳丽女郎身穿貂皮，丝巾裹着俏丽的卷发，大墨镜把本就巴掌大的小脸遮得只露出一半，白齿红唇，笑得意洋洋。这幅打扮，洋气得好似从好莱坞的画报里走出来的大明星似的，正是有些日子不见了的肖宝丽。
冯世真噗哧笑起来，“肖大明星好时髦的派头呀！这是要去哪里？”
“去片场补拍几个镜头。”肖宝丽摘下了墨镜，“这几天正想着要找你出来聚一下呢，就在大路上碰到了。我的新车怎么样？是七爷送我的生日礼物！”
“好气派的车！”冯世真赞道。
“上车！”肖宝丽招手，“你先陪我去片场，完了我请你去吃日本菜。”
冯世真横竖无事可做，便爽快地上了肖宝丽的车。
肖宝丽本人生得娇小秀气，开起车来却横冲直撞。冯世真坐在副座，见她一路风驰电掣，不停地按喇叭轰行人，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吓着你了？”肖宝丽侧头朝她笑，耳坠上的火油钻好似一百瓦的灯泡闪耀，。
这么浓的妆，也看不出肖宝丽真实的气色如何，只觉得人瘦了一圈，裹在貂皮大衣里，大眼红唇，愈发显得纤弱娇小。
“拍戏很累吗？”冯世真问，“我看报纸上把你称呼为中国电影的明日之星，说你之前拍的那个《牡丹之春》很有好莱坞新派电影的风范呢。”
肖宝丽嗤笑着转着方向盘，“导演是个美国留学回来的才子罢了。我这样土生土长的丫头，哪里知道什么好莱坞呀。”
“报纸上说你可是留学美国的才女呢。”
“公司给我弄的噱头罢了。”肖宝丽不屑地耸肩，“觉得给我一个清白的背景，比卖我家道中落、做舞女还债的故事更加容易取得观众的好感。所以我不仅要和过去一刀两断，还得努力维持我这个新的假身份，不能让人识破了。活来活去，都是顶着一张假皮过活，风光也是假皮的……说起来，听说你已经离开了容家了。”
冯世真点头，说：“七爷觉得接下来我再呆在容家会不大安全，就将我撤出来了。他已经在北平给我们一家都安排好了。”
“你要去北平了？”肖宝丽把车速减了下来，一脸不舍地看着她，“北平说远不远，可平时就见不着了。不过也是，容家迟早会怀疑到你头上，你拖着一家老小，留下来反而不安全。”
“我在上海长大，也不想去北方呀。”冯世真也有些不舍，“况且，我大哥还不知情。我都还不知道怎么和他坦白的好。”
肖宝丽轻叹一声，“七爷倒也舍得放你走，倒是让我意外。”
“有什么舍不得的？”冯世真反问，“我就算留下来，也排不上任何用场了。再说，他手里又何尝缺过人才？”
肖宝丽意味深长地朝她丢去一瞥。
冯世真敏锐察觉，“怎么？”
“没什么。”肖宝丽转着方向盘，把车开进了一条巷子。浓妆的面孔艳丽夺目，嘴角的浅浅笑纹里却有着些不好琢磨的感慨和忧郁之意。
冯世真还想追问，肖宝丽就已把车停了下来。
一个穿着西装，梳着大背头的制片厂员工一个箭步走到车窗边，热情地近乎夸张地嚷了起来：“哎哟，我的丽儿姐，我的祖宗老佛爷，您可终于来了！里面的人都等你好久了，王导还发了火。”
“他就是炮仗变出来的，不发火倒是奇了。”肖宝丽一脸淡定地下了车，又道，“这位是我好朋友冯小姐，跟着我过来玩的，你让人招呼好。”
说罢，她拨了拨耳侧的卷发，姿态婀娜地朝里走去，就像战争女神奔赴战场一般。冯世真拎着手袋，跟在她身后，倒是像个小助理似的。
制片厂租用了愚园路上一处英式风格的洋楼，剧组的员工们闹哄哄地挤满了屋子。这里到处牵着电线，屋里的客厅里架着雪亮的射灯，照摘昂贵的红木羊皮沙发上。
一个披着狐裘、妆容精致的美貌女子正坐在沙发上抽烟，见肖宝丽来了，一声冷笑，尖声道：“你何不再来晚一点，咱们干脆直接拍晚上的那场戏好了。”
这个女明星冯世真也认识，姓林，却并不怎么红，年纪也不小了。
肖宝丽朝林小姐露出一抹宽容又藐视的轻笑，径直朝更衣室走去，仿佛看一个傻子冲自己胡闹一般不以为意。
林小姐好没面子，朝旁边一个秃头的男子抱怨：“导演，你看她。明明迟到了让大伙儿等，可架子比谁都大。不过只演了一部电影，就把自己真当大明星了。”
肖宝丽虽然只演了一部电影，却是一炮而红，且靠山强硬，导演也不想得罪她。
“今天本来就是临时安排补拍，谁调时间都不容易。人能来了就好。”
林小姐讨了个没趣，气得起身去窗边猛抽烟。
有人来请冯世真去一旁，给她找了一张椅子。冯世真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似笑非笑地看着男主角去哄那位林小姐。男主角是一个最近当红的英俊小生，穿着摩登的白西装，脸上还抹了粉。他三言两语，就哄得林小姐笑了起来，拿还夹着烟的手去拍他的肩膀。
过了好一阵，肖宝丽才换了一身女学生的装束出来。她脸上洗尽了铅华，直发垂耳，一双大眼明眸善睐，清丽得好似带着露水的栀子花，愈发衬得浓妆艳抹的林小姐如同一个不甘年华老去的黄脸婆。
导演摸着光头，一脸垂爱之色，吩咐开始拍摄。林小姐被制片人哄了半天，这才不情不愿地摁灭了烟，走到了灯光下。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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