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冯世真还是第一次看拍电影，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雪亮的射灯从四面八方照向布置得精致考究的布景，灯光下的人说着别人写好的对白，演着不属于自己的故事。
若说假，可他们的神情是那么专注，眼睛里也写满了爱和恨。若说真，这一切却都是虚构的。
等到灯光熄灭，他们分开，各自回到自己本来的生活里。
在这里，没有绚丽的流光，没有英俊的少年，没有炽烈的爱。她还是个平凡的女人，依旧要为生活奔波，为五斗米而折腰，碌碌而坚强地活着。
她将会继续自己本来的路，离开这个光芒绚烂、浮华喧闹的城市，奔赴那个被冰雪覆盖的古都。
也许她会再遇到一个让自己心动的男子，他们也能在月色下随着乐曲跳舞。她或许会在很久很久以后，和他提起自己这段隐秘的过往。他这才知道，自己平凡的妻子曾有怎样不凡的经历。
而容嘉上的结局会是如何？
如果一切如孟绪安的安排，容家将会分崩离析。也许容嘉上反而有机会挣脱家族的束缚，实现他翱翔蓝天的梦。他并不是个重物质的人，他应该会喜欢那样自由的生活。
他会有美丽的太太和聪明的孩子。他或许会怀念她，或许不会。但是不论如何，他的人生必然会比她过得精彩许多。
演戏的时候一片欢腾喧闹，落幕的时候却总是这么冷清。不怕大家都沉溺在戏中无法自拔，怕的只是别人都出戏了，却只有你还走不出来。
冯世真觉得胸口闷得难受，轻轻起身，朝摄影棚一角的小门走去。
手还未放在门把上，门突然被人从外拉开了。
一股寒冷的风猛地灌了进来，青年高挑笔挺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占据了冯世真的全部视线。
冯世真就像冷不丁被雪球砸中，又向是被人当面一刀捅进了胸膛，整个人霎时僵住，皮肤上绽开一阵寒意。而心，却又立刻反应了过来，火热地跳动着，热意自疼痛的部位往全身蔓延。
容嘉上带着羊皮手套的手还抓着门把，微微低头，面色淡漠地注视着冯世真，黑沉沉的眼珠像是被冰冻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冯世真回过了神，深呼吸地后退了一步，困惑地望着容嘉上。
“怎么了？”容定坤的声音从容嘉上身后传来。
容嘉上侧身让开，说：“好巧，竟然碰见冯先生了。”
冯世真急忙让开了好几步，让容家父子先进了门。容定坤衣冠楚楚，进门摘了帽子，目光犀利地在冯世真身上一扫，朝她点了点头。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冯小姐。”
冯世真欠身，说：“我同肖宝丽是朋友，她请我过来玩的。容老板您这是……”
“哦，投资拍了一部戏，今日有空，过来看看。”
容定坤还是往日那副道貌岸然，儒雅温和的作派，对着家里扫地出门的前家庭教师都有三分和气，好一副礼贤下士的作派。
过去三个多月里，冯世真和他的接触其实并不多，但是每次见面，冯世真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容定坤对自己的排斥之意。她觉得也许容定坤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不喜欢冯世真。也许是一个老奸巨滑的狐狸，本能地知道来者不善，于是散发出了强大抵御之意。
而如今冯世真已经离开了容家，威胁基本解除了。所以容定坤面对冯世真，更多的是漠视。他毫不在乎一个退出了舞台的小龙套。反正美丽的女孩那么多，儿子总会爱上别的面孔，谁耐烦记住一个平凡的过客？
电影公司的人迎了过来。容定坤不再多看冯世真一眼，被人簇拥而去。容嘉上却还扶着门，微微侧头，问：“冯先生先前是要出去吗？”
他冷淡疏离的语气让冯世真感觉到一股难以启齿的尴尬，好似一个全情投入念词表演的演员，却发现对手们早就下了戏，看她一个人在舞台上出丑。
她埋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容嘉上的身躯占据了门口大半的位置，她不得不从他身边挤过去。两人的身躯重重蹭过。容嘉上的身躯僵硬得就像石头，纹丝不动。
冯世真丢下一句短促的道谢，快步走进了冬日的寒风之中。走出十来步，身后传来一声干脆的响声。
冯世真站住，脖子僵硬着，一格一格地扭了回去。
门紧闭着，宛如法官铁面无私的脸，漠然地嘲讽着冯世真方才那一瞬的自作多情。
冯世真站在冷风中，破碎的冰渣顺着血管游动，窜遍全身。她拢着大衣，慢吞吞地朝大门走去。走到了门口，想叫个黄包车的时候，才发现手袋落在了里面。
“小姐，你去哪里？”车夫问。
冯世真苦笑一声，狠狠跺了跺脚，折返摄影棚。
拍摄还在继续，却是在拍下一场戏了。还是在原有的布景下，男主角已退场，肖宝丽和林小姐正在摄影机前对戏。
“你说过不会来和我抢家文的！没想到你竟然说一套做一套，我却信任了你！”
“我没有。家文他选择了我，你为什么不明白？”
“你这个虚伪的女人！亏我竟然把你当作朋友这么多年！”
“小雅，家文和我是相爱的……”
这烂俗的剧情让冯世真听得嘴角不住扯动。容家父子被制片方的人簇拥着，站在角落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漂亮的女演员斗戏。
冯世真趁着光线暗无人注意，悄悄的沿着墙角朝自己放手袋的椅子走去。
刚刚把手袋拿起，耳边激烈的争执骤然停止，紧接着一声响亮的耳光。冯世真惊讶地扭过头，就见肖宝丽捂着脸，纤细的身子就像折了的柳枝似的，软软地跌坐在了地上。
“停！停！停！”导演气急败坏地大吼，“你们两个怎么搞的？”
林小姐抢先道：“你可要问肖宝丽。说好了装样子的，我打下来你怎么不躲？”
肖宝丽也不是吃素的，也不要助理搀扶，昂首挺胸地站了起来，大声道：“装样子你还会用这么大的力，那要是不装样子，林小姐大概一掌下去就可以劈山开石了吧？”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噗哧笑。林小姐恶狠狠地一眼扫过去，那些偷笑的人才赶紧噤了声。
助理跑去扶肖宝丽下来，拉开了她的手，随即一声惊呼。只见娇嫩的脸蛋上，三条抓痕鲜明入目。
助理立刻嚷嚷道：“林小姐，你下手也太狠了。就算要打人，也别伤了脸呀！”
肖宝丽拿帕子捂着脸，红着眼道：“人家没有拿刀子划我的脸，就已经是好的了。导演，连全武行都上了，这戏我可没法再演下去了！”
“丽儿……”导演抹着汗去劝。
肖宝丽却把帕子一把甩在导演光亮的脑门上，转身就走。
容定坤恰好就站在人群前排的阴影里。肖宝丽大概是没有看到，被堵了去路，还气呼呼道：“让开呀！”
制片人急忙低声喝道：“丽儿！”
“没事。”容定坤笑眯眯地摆了摆手，温柔的掏出了手帕递给肖宝丽，道，“肖小姐，别来无恙呀。”
容定坤有意笼络人时，那副沉稳儒雅、温柔如水的作派，配上他人到中年却依旧英俊的面孔，还是对女人十分有诱惑力的。
但是肖宝丽却显然不买他的账，有意把挂着三道抓痕的脸朝着容定坤，清冷地点了点头：“不敢。看到容先生身体健康，就已满足了。”
容定坤怜惜地笑着，“肖小姐拍戏吃苦了。我那里有从美国带回来的特效药，抹在伤口，好了以后不留疤痕。我晚些让人亲自给你送过来。”
肖宝丽不以为然地勾了一下唇角，“劳您费心了。我是七爷的人，想七爷哪儿肯定什么药都有的，不用劳烦容老板了。”
容定坤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被女人直接拒绝，照理说是极没面子的事。制片人眼看着捏着一把冷汗，容定坤却是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他眼角淡淡的纹路散开，嘴唇两边两道深刻的法令纹，有一种势在必得的强势和傲慢。
冯世真的心猛地一抽，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容嘉上的这个表情原来是出自他父亲，几乎如出一辙，仿佛狐狸盯住了锦鸡，老鹰朝兔子俯冲一般。
“肖小姐三句不离孟老板，两人感情真是好，可是好事将近了呢？”容定坤慢条斯理地问。
肖宝丽是孟绪安众多情人之一，却不是能谈婚论嫁的人。容定坤表面上问得友好热情，却是包含着讥讽嘲弄。肖宝丽被戳中了伤心事，俏脸一时青红交错，瞪着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委屈的水光。
“承蒙容老板关心了！”
一声明朗洪亮的笑声，孟绪安夹着屋外萧索的西风，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摄影棚里。
众人惊讶，齐齐望了过去。
孟绪安的大衣潇洒地扬起一道弧度，身影高大挺拔，如一株苍松。他摘下帽子，摄影棚的灯光照着着他俊朗分明，又盛气凌人的面孔，却照不进他漆黑幽深的双眸里。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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