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小小一处不起眼的摄影棚里，先有容家父子巡场，后有女星争锋，现在连仇敌都出场了！

　　这出戏越演越热闹，胜过好莱坞的大电影。冯世真不禁庆幸自己没有提前走，不然可要错过了如此精彩的一幕。

　　孟绪安径直走到肖宝丽面前，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谁弄的？”

　　不用肖宝丽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惶恐不安的林小姐身上。

　　林小姐背后也是有靠山的，所以才敢仗着资历欺负肖宝丽。可对上孟绪安阴鸷的目光，她自觉不妙，吓得面色青白，支吾道：“我不是有心的，实在是我们俩配合不好……”

　　“都拍了一半了，还配合不好，那还继续拍什么？”孟绪安沉下了脸。

　　肖宝丽要卖乖，拉着孟绪安的手撒娇道：“七爷别生气。拍戏从免不了磕磕碰碰的。我要是这点苦都吃不了，可不是要让同行们笑话吗？”

　　导演也赔笑道：“我这就让编剧改剧本，把这一幕改了。宝丽放三天假养伤，好不好？”

　　孟绪安的脸色这才转好，侧头朝容定坤客气地拱手。

　　“容老板，好巧。”

　　容定坤年长又位高权重，奉承一下女明星那是临场风流，却绝无可能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去和孟绪安争风吃醋的。他冷眼看着孟绪安作情圣状，一副长辈看着后辈胡闹的宽容又不屑的姿态，笑着问：“听说电影公司有个大股东深藏不漏，难道又是绪安你吗？”

　　孟绪安笑道：“不过几个朋友凑份子，办起来来好玩的。倒是多谢容老板慷慨投资……咦，这不是冯小姐？”

　　冯世真躲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了大半天的热闹，还没有看出头绪来，此刻冷不丁被孟绪安点名，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肖宝丽笑着把冯世真拉了过来，道：“七爷您认识她？这是我好朋友冯世真。”

　　孟绪安深邃的目光落在冯世真还有些迷茫的脸上，“冯小姐可还记得我？我们在容家的跳舞会上见过的。”

　　冯世真一头雾水，可受过训练的身体本能地作出拘束的姿态，腼腆地点了点头，往肖宝丽身后缩了缩。

　　孟绪安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冯世真笑得又温柔又迷人，好像他才是来拍电影的男主角。

　　“我后来送给你的花，你喜欢吗？”

　　冯世真含混地回答：“多谢孟先生的花。只是我承受不起。”

　　肖宝丽用力把她拽了一下，“原来七爷说的在容家舞会上见到过的女郎是你，我还以为是容家大小姐呢，又觉得年纪对不上。七爷，我这朋友可是正经的女大学生，金陵女子大学的高材生呢！”

　　容嘉上当然没兴趣看父亲和女明星调情，所以先前一直站得很远，心不在焉。直到孟绪安出现，他才神魂归位，不动声色地走到了父亲的背后，盯住了众人目光聚焦下的那个素衣丽颜的女子。

　　年轻男子身段高挑，穿一身笔挺的黑呢大衣，面容清俊而沉郁。不过阔别数日，冯世真便觉得他似乎又老成了几分，像是容定坤的影子一样。

　　她很不喜欢容嘉上的这个变化，像是看着一株枝桠清隽的树，硬生生长得扭曲狰狞一般。她胃里沉着块铅似的难受，低头把脸别开了。

　　孟绪安对冯世真和容嘉上之间那暧昧萦绕的情愫视而不见，目光热情的凝视着冯世真，说：“冯小姐今天是陪着容家人过来的？我都不知道家庭教师也要做跟班了。”

　　冯世真耐着性子陪孟绪安作戏，道：“我已经从容家辞职了，正在家中休息。”

　　“想不到容家会在年前辞退人呢。”孟绪安戏谑着扫过容家父子，“别是在冯家受了什么欺负吧？”

　　容定坤似笑非笑地不说话，涵养极好的样子。

　　冯世真淡淡道：“是我想去学校里教书，才辞职的。容老板和太太待我极好的。”

　　孟绪安凑得越发近，嗓音不自觉低沉，笑容里充满了成熟感性的蛊惑，“那正好，我要为小弟请个老师教数学，冯小姐可否乐意？”

　　“世真都说了要去学校教书了的。”肖宝丽娇嗔道，“七爷你真是的，都说了人家是正派的女大学生，不许你去招惹她！”

　　“好！好！”孟绪安举手，笑得风流多情，“你的好朋友，我不乱来。不过，下个礼拜天公司开新电影的发布会，到时候请冯小姐来玩，我介绍你认识一些教育界的名流。”

　　冯世真朝肖宝丽看去。肖宝丽点了点头。于是冯世真顶着容嘉上从斜方投来的灼热的目光，对孟绪安温婉一笑，“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孟老板。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丽儿，回头我们再一起吃饭。”

　　孟绪安往前一步：“我送你。”

　　冯世真转身之际，目光擦着边，像是一只飞出去的纸飞机，轻飘飘地，同容嘉上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一道刚硬火热，一道绵软无力，在空中缠着，而后坠落。

　　孟绪安送冯世真出了摄影棚，招手让自己的司机把车开了过来。冯世真跳上了车，看左右无人，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七爷，你该事先通知我一声的。”

　　孟绪安靠着车门站着，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看你临场应变得极好的嘛。再说之前也没有想到你会在。”

　　冯世真有些欲言又止。

　　“说罢。”孟绪安掏出烟夹来。

　　冯世真低声说：“您之前说，接替我的人已经安排好了……是不是就是丽儿？”

　　孟绪安呵出一口青烟，英俊硬朗的面容挂着捉摸不定的笑。冯世真跟着他的日子不短，知道他这么笑，便是默认了。

　　“我真有些不明白了。”冯世真说，“我就罢了。丽儿她分明对您……您就舍得把她送出去？”

　　孟绪安面色淡淡的，说：“她和你不一样，世真。”

　　冯世真觉得这简单的话语里饱含着她不敢去细究的残忍。

　　人与人之间是有着差距的，哪怕是同你朝夕相处好友，你们都会因为一点细微的区别，而作出不同的选择，进而走上两条完全背离的道路。

　　冯世真坚守着自己的底线，有些事她绝对不可能做。孟绪安尊重她，不勉强她。然而有些活儿总要有人做的。她不做，那他就会去找别人来做。

　　“七爷，”冯世真试探着，委婉地说，“丽儿她……很崇敬、仰慕您。她会愿意为您做一切，甚至是去死。您……您能保护好她吗？”

　　孟绪安漆黑的眸子盯住了冯世真紧皱的眉头，里面有些冯世真也看不透的感情，像是怜悯，或者是无奈。

　　他嗓音低沉，说：“我当然会保护她。她和你，一样重要。”

　　冯世真还未来的及品味这话里蕴含的深意，孟绪安就猛地直起身，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司机会意，把车开了出去。

　　容嘉上站在摄影棚门外的屋檐下，手抄在大衣口袋里，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他阴郁的双眼。

　　孟绪安折返回来，同他狭路相逢。

　　两个男人，身高相仿，只是孟绪安显得更加成熟健壮。他们如同草原上两头都正直壮年的雄狮，只是一头经验更加丰富而狡猾，好整以暇地迎接着对方的挑战。

　　“不要去招惹她。”容嘉上平和的语气里饱含着凌厉的警告，“和你有仇的是容家。她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孟绪安讥笑着，“你容大少这么傲慢清高的人，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特意跑来警告我？”

　　容嘉上捏着手里的手套，似乎在犹豫着是否要学洋人那样把它们丢在孟绪安这张充满挑衅的脸上。然而最终，他只是淡漠地说：“我先前对你的警告不是耍花枪。孟绪安，你再碰她，我会毁掉你最重视的东西。”

　　容嘉上的语气淡淡的，可杀意却如冬日浸骨的寒意。不待孟绪安反馈，他转身拉开车门，轰了一叫油门，扬长而去。

　　司机开着车沿着热闹的街市前行。冯世真坐在后座里，闭目养神。

　　先前在摄影棚里发生的事好似一处无厘头的闹剧，在她脑海里重演着。因为主角并不是自己，所以她反而看得更真切一些。

　　想必在这之前，肖宝丽就已经和容定坤接触上了。肖宝丽风情万种，并不是容定坤通常喜欢的纯情女学生的款式，却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引起了容定坤的注意力。

　　或许是同孟绪安争夺女人的好胜心？

　　可容定坤四十好几的人了，应当不至于像年轻小伙子一样为了个女人冲动才对。更何况他又是接连吃过两次女人的亏的人，照理说，他如今应该格外提防美人计才是。

　　冯世真觉得孟绪安这一出里，计中有计，定不会是表面这么简单。不过如今她已经退出了前线，也打听不到第一手的资料。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孟绪安却会继续下去，直到摧毁容定坤的那日。她只需要笑看结局便是。她的关心，究竟是冲着孟绪安他们去的，还是冲着那个全程一直沉默旁观的青年去的？

　　“怎么搞的？”司机忽然低呼了一声。

　　冯世真睁开眼，就见左边有一辆漂亮的黑色轿车同他们并排而行。

　　“怎么……”冯世真刚开口询问，那辆黑色轿车突然鸣着喇叭朝右边逼了过来。

　　司机大骂一声，急忙踩刹车朝旁边躲闪。冯世真刚来得及抓住门把稳住身子，车身就一阵剧烈颠簸，右侧猛地朝下沉去，硬生生停了下来。而那辆黑色轿车也一个急刹，在他们前方停了下来。

　　“冯小姐趴下！”司机训练有素，立刻摸腰间的驳壳枪。

　　冯世真狼狈地从后座里探出头，一眼望见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从黑色轿车里走了出来。

　　“别乱来！”冯世真反射性地低声喝道。

　　容嘉上的大衣衣摆在风中亲情翻飞，一双长腿矫健有力，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司机看清他是容家大少爷，也不敢轻举妄动，悻悻地把手从枪套上松开了。

　　容嘉上弯腰敲车窗，一脸和煦如春风般的笑意，满怀歉意道：“真是对不住。刚才为了避让一个行人，却不小心把你们给逼到了水沟里。两位都没事吧？冯小姐，吓着您了。”

　　冯世真气得险些都要笑出来，嘴角抽搐着，一言不发的冷冷注视着容嘉上。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人居然会故技重施，在大街上作出这么危险的事来。容嘉上却是视她的怒容于无物，颇有绅士风度地拉开了车门，请冯世真下车来。

　　车身斜着，一边轮子嵌在了路边的水沟里。司机愁眉苦脸，又不敢抱怨容嘉上，只得说：“还请冯小姐稍等。我去对面的西点店里打个电话，重新派车来送您回家。”

　　“天寒地冻的，何必让冯小姐站在路边挨冻呢？”容嘉上道，”本是我的不是，应当由我来送冯小姐好了。”

　　说罢，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司机，“拿去修车。若你们家孟七爷问起，一切照实说就是。”

　　司机不肯接他的钱，只等冯世真的指示。

　　冯世真看着容嘉上那张英俊且充满了志在必得的朝气的面孔，胸膛里像是堵一团棉花似的难受。

　　“世真。”容嘉上凑进了她，嗓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她耳边呢喃了，“有些话，我想和你说。给我个机会吧。”

　　冯世真闻到了青年身上熟悉的古龙水的气息，催动了那还没有彻底熄灭的火星。她终于长叹了一声，朝孟家的司机点了点头。

　　那司机极忠，也不肯要容嘉上的钱，直接去街对面借电话去了。

　　容嘉上打开了车副驾的门，“世真？”

　　冯世真却不理他，径直钻进了车后座里。

　　容嘉上苦笑一声，着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鼻尖，坐进驾驶座。

　　“世真，你还没有吃午饭吧……”

　　“你还是叫我冯小姐吧。”冯世真的声音冷得就像落进脖子里的雪，带给人不经意的冰冷刺痛，“劳烦容大少爷找个僻静的地方，我们把话说清楚，然后送我回家。”

　　容嘉上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望着女子冷硬漠然的面容，重新发动了车。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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