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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冯世真次日如约去找兄长,却发现,自己要见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人。

  推开门,屋里正争论得脸红脖子粗的众人齐刷刷回头望过来。冯世真看到这一张张熟悉的街坊邻居的面孔,惊愕得瞪大了眼。冯世勋伸手在妹妹背后推了一把,走进了屋里,并且反手关上了门。

  这些人,全部都是闻春里的街坊。岁月让他们的伤终于愈合,却也留下了狰狞可怖的疤痕,和永远难以修复的残疾。

  相比起来,冯家兄妹站在他们中间,那么健康,那么体面,如鹤立鸡群,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毕竟,并不是每家人都能像冯家这么有幸,能重新站起来。

  “冯医生,你来啦!”一个个子不高,却矫健稳重的年轻男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同冯世勋握手。

  冯世勋对他也十分热情,用力地握了握手,“张兄,感谢您能前来。对了,这是我妹妹世真。世真,这位是《先民周报》的张主编。”

  报社的人也来了?冯世真觉得这事越发复杂,面上依旧有礼地同对方握了手。

  张主编笑容和煦地说:“令兄之前就已经和我就闻春里的事谈过几次了。我们最初的想法,是去法院上诉,揭发容定坤制造闻春里惨案的事,但是却发现此事并不好操作。”

  街坊们都在专心听他说,见状忙问为什么。

  “证据不足。”冯世勋说,“我的线人虽然十分可靠,但是对方和容家息息相关,有很大的利益牵扯,并不能出来给我们作证。这些日子,张兄和他手下的人也暗中查访过。可是大火是一年前的事了,而且容定坤有意掩盖罪证。如今能找到的罪证,都不能证明他是幕后凶手。”

  “那你将咱们聚集到一起,是为了什么?”街坊不禁问道,“告又告不了他,想在报纸上骂他,都没有证据,而且弄不好还要被他报复。世勋呀,你是在国外待久了,不知道现在的形势。这容定坤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大老板,他可是做鸦片生意发家的。这样的人,可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够得罪的。”

  其余的街坊邻居纷纷附和。

  “惹怒了容定坤,怕会引来更大的祸害呀。”

  “就算有心要讨公道,也得有证据不是?”

  “也许不是容家做的呢?”

  冯世勋急道:“这么说来,诸位街坊是对自己如今的现状很满意了?家破人亡,也得过且过?李先生,您被烟熏瞎了眼,没法再继续教书。王嫂子,你儿子儿媳可是双双死在火里的。还有黄大哥,你被横梁砸断了腿,为此丢了工作,嫂子也跟别人跑了。咱们原本的日子过得不算多富裕,却都衣食无忧,幸福美满。可突然一场大火,把一切都烧没了。诸位难道就能忍下这冤屈和愤怒,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过日子?”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黄大哥愤怒地拍得桌子砰砰响,“可我是孤家寡人,就算我拼了一条命,去找容定坤报复,也不过死我一个人。在场的街坊们都上有老下有小,冯兄弟你自己也有高堂和妹妹在。我想你也不敢和容定坤硬拼!”

  “是啊。”年轻人们附和,“不是不恨,可总得有个法子。冯大哥告诉咱们事情真相,咱们谢谢你,可是没有证据告不倒容定坤,又能有什么用?”

  冯世勋正要开口,那位报社的张主编拦下了他,温和地说:“所以,冯医生才找到了我。既然通过法律手段没有办法实现正义,那么,我们就借用舆论之口,让容定坤屈服。我已经在联系报界的各位同僚,策划一场轰动的舆论攻势,让容定坤屈服。我们要让世人看清他的真面目,让他身败名裂!”

  “对对!”

  “让容家赔钱!”

  “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家可是死了三口人呀!”

  “要让容定坤给死了的人磕头谢罪!”

  “这就去容家!”有人高声呼喊,“要让容定坤给我们一个说法!”

  一呼百应,众人立刻动身往外走。

  冯世真见状不对,忙对兄长说:“这样去闹,根本不能解决问题。”

  冯世勋也急忙去拦人,“诸位街坊,先冷静一下!”

  “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张主编也帮着劝解。

  黄大哥怒道:“是你说是容定坤烧了我们的房子,是你召集我们商量对策,现在又不让我们去找容家理论,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是啊!”有人附和,“是不是你已经和容家协商过,达成了什么协议,这才回来找我们的?”

  冯世勋勃然大怒,粗声喝道:“我冯世勋绝无可能是这等卑鄙小人!”

  “不说那么多了。”黄大哥喊道,“大伙儿都去容家!今天一定要闹得整个上海都知道!”

  人们把冯世勋推搡开,气势汹汹地朝大门涌去。

  大门突然自外面被推开,刺目的光投射进来,照得人一时睁不开眼。

  狂热的躁动戛然而止。门外,一群精壮高大的黑衫男子鱼贯而入,将人群分开。随着一阵沉稳有力的皮靴声,容嘉上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冯世真的瞳仁微微收缩,呼吸轻微一窒。

  双方陷入一种诡异的对峙之中,相比起闻春里街坊们的惊惧,容嘉上是那么从容镇定。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大衣翩翩,系着酒红色的领带。西装工整得连一条多余的皱纹都没有。全身上下,只有领口那片衬衫是雪白的,衬得他面孔愈发光洁俊美,剑眉星目,整个人又矜贵,又骄傲,耀眼得让人挪不开眼。

  “容嘉上。”冯世勋自牙缝间挤出这三个字,“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人们哄地一声炸开了。

  “他是容嘉上?他是容定坤什么人?”

  “是容定坤的儿子!我在报纸上看到过。”

  “容家来人了?好大的胆子!”黄大哥叫骂道,“容家小子,你爹烧了我们的房子,害死了我们的亲人。正要找你们容家算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今天你们容家不给我们一个说法,你就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众人高声附和。容家的打手齐刷刷地聚拢到容嘉上的身边,掏出了驳壳枪来。

  闻春里的街坊们都是寻常百姓,哪里见过刚一谈判对方就掏枪的,登时被吓住。那叫嚷声就像一艘引擎熄了火的飞机,在天空上打了一个旋儿,又掉头坠了下来。

  容嘉上温润的嘴角噙着镇定的笑意,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手下这才收起了枪。

  “诸位,在下这次前来,就是想同各位洽谈一下补偿事宜的。”容嘉上有条不紊地说着,视线从众人脸上扫过,在冯世真苍白的面孔上稍作停留,最后落在了冯世勋愠怒阴沉的脸上。

  “最近一直有传言,说去年闻春里的大火是家父派人做下的,为的是吞下那快地皮。要我说,这话有道理,却也没道理。”容嘉上稍一转身,手下搬来了一张椅子。他优雅坐下,交叠着修长的双腿,头微微高昂,就像一个王者,在对他的臣民训话。

  “家父确实一直有意购买闻春里的那块地,可因为价格居高不下,一早就放弃了。而使计火烧闻春里的人,欠了家父巨债,用闻春里还了债。若说家父不知道那块地有问题,当然是骗人的。可这事说起来并不是家父所为。”

  安静之中,冯世勋那一声嘲讽的嗤笑格外清晰。

  “容大少爷可真能编故事,不去写电影台本真是可惜了。你口中这个欠了你家钱的人,可能出来给你作证?”

  容嘉上面不改色道:“很可惜,那人后来又欠了青帮的赌债,半年前就被打死了。”

  “这就是死无对证了?”冯世真冷不丁开了口,“那么,我们又要怎么相信容定坤是无辜的?”

  容嘉上望向冯世真的目光骤然变得温柔缱绻,傲慢的语调放缓下来,轻柔道:“可你们也没有证据证明那事确实是家父所为呀。你们的所有信息,不也来自于道听途说?”

  冯世真用力抿了一下唇,面色愈发苍白,“可若不是你们家做的,你今天又来谈什么补偿?”

  容嘉上凝视着冯世真,唇角骤然绽放出一个温柔的笑来。他起身,缓缓走了过来,说:“此事虽然不是家父所为,却也因为家父当初逼债,才让对方铤而走险,酿下大祸。我同家父商量了几天,决定出于行善之举,再给闻春里的住户们一些力所能及的补偿。”

  冯世真尖锐地冷笑起来,“杀人放火的是你们,行善积德装好人的也是你们。容嘉上,你可真是和你爹如出一辙!”

  她眼中除了愤怒,还有着鲜明的厌恶,那是容嘉上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他的心猛地揪成一团,下意识朝她走去。

  “先生……”

  冯世勋一个箭步挡在了妹妹面前,喝道:“退开!”

  容嘉上硬生生站住,抬眼看冯世勋,释然一笑,“不仔细谈,诸位街坊不知道我们的诚心。抬上来吧。”

  两名手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匣子走进了屋里,将匣子放在了桌子上。

  随着容嘉上一个手势,匣子打开了,一团柔和明亮的金光绽放出来。

  “我们容家办事,向来直爽简单。”容嘉上修长的手指从匣子里拈起一根小金条,“只要在谅解协议书上签字,便可以来领金条一根。若有残疾或是死人,再加一根。明码实价,不讨价还价。诸位街坊,请想好了。”

  那明晃晃的金条,一根就值数千块。容家这么做,基本是用钱买个闭嘴了。

  可这钱又是实打实的落到自己手上的,不用闹,不用冒险,得来的那么轻巧,只用在协议上签个字罢了。

  街坊们蠢蠢欲动,嗡嗡议论声越来越大,不住朝容嘉上和那一箱子金条上看。

  冯世真紧紧咬着牙关,哑声道:“钱能赔,人命怎么赔?”

  张主编叹道:“我想闻春里的街坊们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胜算太小,公道还不如真金白眼划算。”

  “可是。”冯世真说,“难道就这样放过容定坤了?”

  张主编说:“我的想法和冯小姐是一致的。但是你看看这些人,许多连衣食都顾不上。对于他们来说,比起让容定坤偿命,更愿意拿赔偿金改善生活。冯小姐和令兄都是意志坚定、不折不挠的人。但是更多的人则是人穷志短,只求衣食无忧。”

  议论声骤然停歇,原来终于有人做出了决定,决定签字拿钱,息事宁人。

  容嘉上带来的秘书利索地取出了协议书,递上了笔。那家人抖着手签了名字,摁了手印。手下从匣子里取出一根金条递了过去。当家的男人接过金条,立刻揣进了怀里,随即拉着烧伤了脸的妻子匆匆离去。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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