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

　　人们不再议论，而是接二连三地朝容嘉上那边聚拢，又自觉排起了队，一个个签字拿金条。

　　没有人讨价还价，没有人争辩或者斥骂。似乎生活已经将这群人压垮，让他们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冯世真甚至觉得当他们接过金条时，神情几乎是感激的。他们已经麻木了，都忘了自己才是受害者，反而回去感谢加害人的施舍。

　　这一幕充斥着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和尴尬，还有令人身心俱疲的寂静和绝望。

　　冯世真注视着容嘉上，注视着那个一身肃色，深沉稳重的青年。容嘉上的面容在她眼里变得极其陌生，又远在云端一般。他好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被什么鬼魅入侵了身体，掌控了神智，才会做出这些事来。

　　当年那个少年何在？

　　不过只是几个月前。那个穿着白衣，清俊得就像高山的白雪、像空谷的轻烟一样的男孩；那个挥洒着汗水，拍着球绕着她奔跑欢笑的青年；那个给她看飞机模型，在璀璨灯火下拥着她翩翩起舞的俊美青年。

　　他到哪里去了？

　　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他的面容，却又全然不是他。

　　冯世真刚进容家的时候，被孩子气的容嘉上挑剔作弄时，总希望这个大少爷能快点长大，变得成熟稳重，才好相处。

　　她没有想到男人会以这么惊人的速度成长，并且长成了一个自己不再认识的怪物。

　　冯世真觉得自己没办法再看下去了。她漠然地别过脸，径直走到门口。容家的打手都认识她，不敢阻拦。她推门而出，愤怒地把门重重甩上。

　　冯世勋狠狠瞪了容嘉上一眼，去追妹妹。

　　“拦住他！”容嘉上突然下令。

　　三四个手下过来，把冯世勋团团围住。

　　“容嘉上！”冯世勋狂怒大吼。

　　而容嘉上置若罔闻，一跃而起，追了出去。

　　聚会的地方是一处空置的杂货铺的仓库。冯世真出了门，沿着小巷疾步前行。走到路口，伸出去准备拦黄包车的手还未抬到半空，就被滚烫的手掌一把扣住。

　　容嘉上抓着冯世真，就把她往回拽。

　　冯世真惊怒交加，厉声低喝：“放开！我喊人了！”

　　“你喊呀。”容嘉上将她拽到了跟前，身躯碰撞在一起，好整以暇地看着女人清秀的面容霎时涨红。

　　路口抽烟的闲汉往着边张望，吹起了口哨，满是狎昵之意。

　　冯世真恼羞不已，到嘴边的呼喊果真怎么都出不了口。不过片刻犹豫，就被容嘉上扯进了旁边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

　　天是晴朗的，可光线却照不进逼仄的巷子。冯世真脚步凌乱地踩着地上的积水，被容嘉上逼得一步步踉跄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了粗糙的砖墙上。

　　“世真，我这是在为我爹赎罪……”

　　“这不是赎罪！”冯世真一口否定，“你只是在替他掩盖罪恶罢了。你只是在用金钱收买人心！容定坤依旧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可他们接受了这个条件了。”容嘉上残酷地指出，“他们自己愿意要钱，放弃报仇的。世真，你为什么看不懂。这就是现实。你之前替他们打抱不平，可是现在，他们自己都已经不想再计较了。你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

　　冯世真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我只是觉得恶心。容嘉上，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而已！”

　　容嘉上急忙把双手撑在墙上，将她禁锢在臂弯间。

　　“世真，你冷静一点……”

　　“我不接受你用钱来侮辱，就是不冷静？”冯世真冷笑，“道不同不相为谋。容嘉上，我惹不起你，总躲得起。”

　　容嘉上一脸强行隐忍的狂躁，嗓音低哑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的好了，世真。他是我的父亲。”

　　冯世真鼻子酸涩，紧紧闭了一下眼，“你怎么选择，是你的自由。而我的选择，就是不再让你、你们一家，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她伸手推容嘉上。

　　这一推，倒像是点燃了什么火。容嘉上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双眼都热得发烫。他一把抓住那双总在眼前晃的白细双手，狠狠地摁在了墙上，高大的身躯压了下去，咬住了冯世真的唇。

　　冯世真吃痛闷哼，扭头躲闪。容嘉上早有预备地扣住了她的下巴，逼着她仰起头，承受这个狂躁的吻。

　　冯世真紧闭的眼角湿漉漉的，身子颤抖得就像秋风中的叶子。她再次领略到了男女之间体能的差距。在容嘉上的强势索取下，自己这具还算是会些花拳绣腿的身子根本就没有反抗的能力。那练过拳的胳膊无力抬起，那柔韧的腰却在男人无意识的抚摸下扭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是闪躲还是迎合。

　　随着吻加深，一切都疯了一般。呼吸灼热得就像火苗上的热气，混合着两人身上的古龙水和茉莉花的皂香。舌则是个可恶又可爱的精灵，撩拨得人心都要停止跳动了。天在旋，地在转，所有的声音都离他们远去。

　　冯世真的手插进容嘉上修建整齐的短发里，下意识轻轻抚摸。容嘉上感觉到一阵惬意，温柔地、辗转地深深吻她，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就像捧着一束带着露水的花儿。

　　一股大力袭来。容嘉上猝不及防，被迎面推倒，跌坐在了地上。他的后脑磕在墙上，一阵疼痛，脏污的积水打湿了他昂贵的衣服。

　　急促的脚步声远去。

　　容嘉上狼狈地抬起头，巷子里只有他一人。唯独女子发间清幽的暗香，还萦绕鼻端。

　　冯世勋冲进家门的时候，冯世真正如往常一般，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削着土豆皮。她还穿着之前外出时的那身半旧的衫裙，面容平静，除了眼角还泛着红晕外，整个人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你没事吧！”冯世勋把妹妹拽起来，一把抱住，“吓死我了。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冯太太闻声从卧室里出来，见状吓了一跳，红着脸又缩回房去了。

　　冯世真别扭地推了推兄长，说：“没事。他就是要找我辩解。我没理他，甩开他就回来了。”

　　“他没缠着你？”

　　“没。”冯世真说，“我说了几句重话。我想他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了。哥，我喘不过气了……”

　　“我们去北平吧！”冯世勋反而把妹子搂得更紧了几分，笃定地说，“你说得很对，我们应该在北平重新开始。我明天就去医院提交辞职，我们尽快搬家！”

　　冯世真终于用力把冯世勋推开了，“这是不是太急了？这都十二月了，等到新年过完后再动身也不迟。”

　　冯世勋哼道：“谁知道容家小子是不是真的罢休了？他要是像上次那样三天两头地来缠你怎么办？你的名声彻底不要了？”

　　虽然知道去北平是早就注定好的事，可临到头要动身了，冯世真却生出一种万般不舍的感情来。憧憬了太久的新生活突然在她心中失去了吸引力，脚像是戴了一双无形的镣铐，束缚着她无法前进。

　　“这事急不得的。”冯世真好声好气说，“上海这边的亲朋好友还要道别，要给老家亲戚写信，要把房子转租，还要在北平找房子。哥，容嘉上平日里忙得很，没功夫整天都来找我的。你也别太草木皆兵了。”

　　“可是……”

　　“你这工作是托了赵伯伯的关系才找到的。”冯世真说，“就算你要辞职，也要按医院的规矩来。你也要考虑一下赵伯伯的面子呀。”

　　冯世勋无法，叹了一声：“你打小主意就多，我总是说不过你的。我看你不如提前去给你生母上坟吧，正好离开上海，躲几天。”

　　冯世真觉得这主意不错，便立刻答应了。

　　容嘉上穿着弄脏了的衣服回到家中，容定坤见状，浓眉一皱。

　　“他们动手了？”

　　“没有。”容嘉上平静地说，“是我没看路，跌了一跤。闻春里的人大部分都同意和解，签字拿了金条走了。。”

　　“让我猜猜。”容定坤冷笑道，“冯家定是没有签字的。”

　　容嘉上牙关紧咬了一下，说：“他们家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容定坤冷哼一声，叼着烟斗坐在沙发上，“金条用了多少？”

　　容嘉上说：“一家一根，一共用去二十三根，价值五万块。爹，这已经比你正经买地划算多了。”

　　容定坤依旧十分不满，“你还是太年轻了，稍微被人把持住，就慌了手脚。这点小事你就拿钱封口，将来需要你封口的事多了去了，我们家就算金山银山，也禁不起你这么浪费的！”

　　厌恶的神色自容嘉上眼中满满地溢了出来。他剑眉紧锁，高声道：“那为什么我就不能规规矩矩做生意，非要胡作非为呢？”

　　容定坤砰砰地敲着烟斗，喝道：“你跟着我在公司里做了这么久，还不明白！规矩做生意，能打造出容家的今天？能养得起这一大家子吃穿玩乐？罢了，为了这个事，同你也不知道吵过多少次了。你将来总会明白我的一片苦心的。今天的事，虽然你自作主张，但是也算是花了点小钱就解决了一桩隐患。我已经和财务部的刘经理说了，以后万元以上的资金调动，必须有我的签字盖章。”

　　容嘉上面无表情地听着，依旧不赞同父亲的所谓，却也懒得再同他争吵了。

　　容定坤望着自己这个漂亮又能干，却也十分倔强的儿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你最近专心把那个文物拍卖会的事弄好，先把那东西弄到手。等这个事了解了，也该开始筹备你的婚礼了。你呀，希望你结婚后，能长大一些。”

　　容嘉上一听到婚事就烦躁，借口换衣服上楼去了。

　　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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