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
会场是一个大方厅，只在一角架了一个孤零零的拍卖台。玻璃天花板下吊着一盏巨大的柱形黄铜水晶吊灯，照得大厅雪亮。
也不知道容嘉上背后是怎么操作的，举办方居然是英国的鲁意斯摩拍卖公司。这家公司颇有名望，难怪桥本愿意为一场没头没尾的拍卖会特意南下一趟。
主持人是个红发绿眼珠的洋人，中文说得极流利。他将宾客们夸得好似各个都是情操伟大、义薄云天、心系家国天下的伟人，然后说，今日拍卖比较随意，拍卖品一共有六个，每半个小时拍卖一个。其余时间，请诸位喝好玩好，务必尽兴。
工作人员过来分发号牌。孟绪安让冯世真挑，冯世真随手拿了一个，是16号。
那头，容定坤拿到一个7号，递给了容嘉上，自去和熟识的人聊天。容太太则得意洋洋地领着容芳林和傅大少到处寒暄。容芳林一脸不耐烦，同漫不经心的傅家大少爷站在一块儿，倒又一种异样的般配。
肖宝丽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姿态婀娜地捧着第一个拍卖品上了台。红布一掀，下面是一串精巧的双股鸽血红珊瑚项链。
主持人报价两千，立刻就有人举起了号牌，两千三，两千五地竞价起来。不过片刻，价钱就涨到了三千块。
珊瑚首饰虽然值钱，可这串链子的珠子略小，样式又有些老旧。在场的太太小姐们兴趣不是很大。所以价钱最后停在了三千二，就没有人出价了。
眼看主持人要敲定之际，孟绪安把号牌优雅地一举。
“四千。”
犹如石子投入水潭，击起一圈圈微微波澜。
孟绪安在周围人打量的目光中朝冯世真温柔一笑，宠溺道：“世真你皮肤白，戴红珊瑚肯定好看。”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像一只搔首弄姿的蝴蝶，翩翩地飞进了站在斜后方的容嘉上的耳朵里。
杜兰馨嗤笑道：“这么细的一条珊瑚链子，也配值四千块？孟绪安果真财大气粗，拿钱砸着听响呢。”
容嘉上半阖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主持人举着锤子，兴奋地高声道：“四千一次，四千两次……”
“五千。”7号的牌子随着那懒洋洋的声音举了起来。
先前的波澜还未褪去，就又有一块砖头砸进了水中，哗啦溅起一大片水花，也彻底地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容嘉上吊儿郎当地靠着栏杆站着，手里把玩着号牌，俊脸上挂着散漫的笑，仿佛把竞拍当作什么好玩的消遣一般。
容太太不大高兴，沉着脸朝杜兰馨使眼色，让她去劝劝容嘉上。可杜兰馨却不想唱这个黑脸，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主持人高声道：“7号的先生出五千。还有哪一位客人出价的没有？”
“六千。”孟绪安把手中的号牌逗狗儿似的晃了晃。
大厅里掀起一片激动的哗然声，众人好奇的目光全都朝这两位竞拍的男人身上聚集过来。又因为竞拍的是首饰，于是两位男士身边的女伴成了目光的聚焦点。
容嘉上凑到未婚妻耳边，低语了一句。杜兰馨抿着嘴嫣然笑起来，身子软绵绵地靠在容嘉上的身上。冯世真面无表情地站在孟绪安身边，仿佛周围的骚动全都和她无关。
“还有客人出价更高的吗？”主持人大声道，“六千一次，六千……”
“八千。”容嘉上的嗓音温润清朗，却是轻易地压过了主持人的大嗓门。
轰——全场宾客都激动得像是过年看大戏的孩子们一般，议论声如潮水不住涌来。
这下连容定坤都朝儿子投来隐隐不悦的一瞥。
容太太相当看不惯继子这样挥霍，正想开口讥讽几句，孟绪安浑厚的声音盖过了大厅里的嘈杂声。
“一万！”
一万块都足可以买下一套宽敞漂亮、家电齐全的新式公寓了，却用来换了这么一条只能挂在女人脖子上的珊瑚项链。这等一掷千金只为换佳人一笑的举动可是相当风雅，引得在场的男士们都纷纷露出会意的笑来。
“一万！16号的先生叫价一万！”主持人激动得嗓音都有些变了，“还有哪位出更高的价？”
众人唰唰地把目光往容嘉上身上投去，连先前一直镇定的肖宝丽都好奇地瞪大了眼，乌溜溜的眼珠在两个男人身上打转。容嘉上却是抄起了手，玩世不恭地笑着，不肯再出价了。
主持人喊了三遍后无人竞价，终于一锤敲定。这套红灿灿的珊瑚项链，终于以五倍的高价被孟绪安纳入囊中。
容嘉上不以为然地浅笑着，手里把玩着号牌，看着孟绪安挽着冯世真，在记者们此即彼伏的闪光灯中上了台。
肖宝丽亲手把项链捧了过来。孟绪安当场取下了项链，朝冯世真看去。
冯世真会意，迟疑了片刻，才盯着台下女客们火辣辣的艳羡的目光，摘下了脖子上的黑珍珠项链，转过身去。
孟绪安的动作轻柔而优雅，像是拂去花瓣上的露水似的，将项链戴在了女伴修长白皙的脖颈上。
殷红圆润的珊瑚珠如一串血珠，在记者们刺眼的镁光灯的照射下，折射着妖冶的光芒。
乐队奏起了欢乐的西洋舞曲，端着美酒的侍应生鱼贯而入，穿梭在宾客之中。紧张刺激的气氛散去，客人们饮酒谈笑起来。
孟绪安一下台就被有心奉承结交他的宾客们团团围住，拉去一旁说起了股票。冯世真寻借口说去化妆间，转了个身就从孟绪安身边溜走了。
只是在这样的场合里，她离开了孟绪安的庇护，就像羊羔离了羊圈，走进了狼群中一般。那些早就对她虎视眈眈的女客和记者们见状，纷纷露出兴奋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朝她围了过去。
冯世真眼中满是厌烦之色，正准备从一侧的走廊离开大厅，眼前人影一晃，一杯香槟被塞进了她的手里。
容嘉上就好似一张辟邪的咒符，往冯世真身边一贴，四周的鬼魅不情愿地退散开来。
“先生今天好漂亮。”容嘉上赞了一声，“只是在我看来，这项链颜色还是不够好。要我说，还是南红的颜色更衬你的皮肤。可惜先生看不上我送你的南红。”
冯世真嘴角抽了抽，“你说，我是该谢你，还是该怪你？”
“我做了什么了？”容嘉上挑着英气的浓眉，一脸无辜又无赖。
冯世真说：“一条两千的项链被你抬价到一万。你说你是不是拍卖公司派来的托儿？”
容嘉上晃动着杯中的洋酒，笑嘻嘻道：“你要是讨厌孟绪安，就该谢我害他多掏了银子；你要是喜欢他，也该谢我帮你考验了他对你的心意。”
“说来说去，都是我欠了你的人情。”冯世真不由得哂笑。
“我偏偏喜欢让你欠着我的人情。”容嘉上柔声说，“这样，至少咱们俩还能有些牵连，不是么？”
冯世真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侧头望向会场边。
杜兰馨刚端了一杯鸡尾酒，才抿了一口，杨秀成如影随形地出现在她身边，用一杯果汁换下了她手里的酒杯，也引来了杜兰馨埋怨地一瞥。
冯世真道：“听说你要当爹了，真是好福气。恭喜你呢。”
容嘉上脸上已经挂上了讥嘲的笑，可转念一想，又平静了下来。
“是呀。”他感慨地一叹，“既然我们已不再有可能，那么，我也该安定下来了。我和兰馨，其实也是同病相怜。将来彼此照顾扶持吧。我们这样的人家，哪家不是这样过日子的呢？”
冯世真就像她手中的那杯淡金色香槟酒，面上看着沉静无波，下面却在一个劲冒着丝丝酸涩干苦的细泡。心像是绞住了似的，每跳动一下，牵扯着浑身都在发疼。
这一瞬间，她回想起了容嘉上站在山坡上，对着她笑着说“我们一起逃吧”的样子。那笑容在青灰的天和灿烂的腊梅的映衬下，是那么清澈明朗，犹如一块剔透的水晶，让她以为可以一眼就看到他的心。
然而他们终究只是没心没肺地说笑，谁都没有想要逃。他不会离开他的豪门世家，离开他门当户对的未婚妻，而她也逃不开她仇恨深锁的宿命。
“你在想什么？”容嘉上深深地注视着冯世真没有血色的面孔，面上有一抹异样的狂热和期盼。
“我在算日子。”冯世真抬起了头，面色冷漠，“算起来，你们俩早就成了好事了呀。杜小姐知道你这一个多月来在我面前的那些表现么？”
容嘉上愣住，没想到会被自己那可笑的小算计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其实……我们……”
“是我多管闲事了。”冯世真的嗓音也忽然哑了，像是个漏了气的气球，低低地飘在半空，又惹人注目，又惹人嫌。
“恭喜你，嘉上，你会是个好父亲的。”
容嘉上看着她淡漠薄情的模样，一腔狂热转化成了阴冷彻骨的怒。
“是呀。”他轻飘飘地说，“我这几日也总想，你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再纠缠不休，倒是没风度了。”
冯世真勉强笑着，低着头认真地看着手里的酒杯，所以看不到对面青年眼中固执疯狂的目光。
容嘉上淡漠地笑着，“你说的有道理。我对你确实只是一时迷恋，过阵子就好了。没得为了这短暂的事去耽搁你的青春的。帮你查的事，我会继续下去的。不论你我相隔多远，你永远都是我的冯先生。”
冯世真呆滞地听完了，觉得周身像浸在冰水里似的，沉沉浮浮，阴冷彻骨。
她生硬地说：“想通了就好。师徒一场，我自然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知道。”容嘉上淡然道，“我也希望你好。”
说完这句，他朝冯世真优雅地一点头，转身走开。
冯世真低头注视着手中的酒杯。酒杯壁上倒映着的青年渐行渐远的秀颀背影，转眼就被宾客的身影们掩盖了去。
她的心沉沉地跳动着，像疲惫的路人拖着灌了铅的脚步，在一点一点地挪动着。
就这样结束了也好。她对自己说。等新历的新年一过完，全家收拾了去北平，也许此生都不会再见。那些虚假的、真心的情谊，全部都被清了零，像大水冲过沙地，抹平了以往所有的痕迹。
而有一个躁动着的声音始终在自己脑海里回响，像是脱笼而出的老鼠，吱吱叫着，啃噬着她的神经。心跳因此重新加速，蓬勃跳跃着，一股热意冲上头顶。
冯世真狠狠咬了一下牙，决然转身，径直穿过人群，朝前方那个高挑笔挺的背影走去。
容嘉上正在同熟人说笑，站在他面前的女士率先露出了一点惊讶之色，朝他身后看去。他正要转头，一只冰凉的手就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借一步说话。”冯世真面无表情，看也不看旁人脸色，拉着容嘉上就走。
容嘉上高高大大的年轻小伙子，被冯世真拉住的那一刻就像中了咒似的，极顺从地就被她拉走了。只有那一群被无由丢下的宾客们面面相觑，女客们都露出了兴奋探究的目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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