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一
雪果真越下越大，入夜后转成了鹅毛大雪。容嘉上本买了电影票的，结果也只有作废。不过热恋中的人只会觉得时间不够，从来不担心时间多得难以打发的。
温暖的室内点着数根蜡烛，唱片在留声机上转动，西洋女歌手富有磁性的嗓音唱着缠绵悱恻的情歌。茶几上的红酒已快见底，象棋盘上弃着一盘下完了的棋。显然白棋全面溃败，被黑旗直杀进老巢，输得一败涂地。
“怎么可能？”
窗台上，容嘉上正像只大狗一样懒洋洋地躺在冯世真的怀里，眯着眼睛享受着她的手指轻轻梳过头发的感觉。
“你的桥牌打得那么好，总是把我杀得片甲不留的，为什么西洋象棋却这么糟糕？”
“你要回味你的胜利到什么时候？”冯世真好气地扯了扯容嘉上的头发，“我又不是全能的神，总有我不擅长的领域。而你也不过是走运罢了！”
“五局四胜，这可不是单纯的走运哟，达令！”容嘉上得意洋洋。
冯世真笑着捏他的鼻子，“我回头会好好修炼的，容嘉上。把你杀得跪地求饶也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
“回头是什么时候？”容嘉上随口问。
冯世真却是语塞了。
两人相处的时间已是用分分秒秒来计算。就算她将来练就了一身好棋艺，能和她切磋的人，怕也不会是如今这个赖在自己怀中的大男孩了。
“世真……”容嘉上起身。
“嘘——”冯世真按住他的嘴，“别说。我们约定了不提这个事的。”
室内烛光昏暗，两人沉默地凝视着彼此显得格外柔和而漂亮的面孔，他们的眼中都充满了忧伤和缱绻的爱意。
从南京到北平的这一路，是一场短暂的热恋，同样也是一场漫长的离别。从他们拥吻在一起那一刻，分离的倒计时就已经启动，他们就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可是当时针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他们才觉得，所有的准备都那么苍白无力。
你永远无法对离别做好准备。你只有无奈地等着那一刻降临，然后感觉到心的碎裂。
“世真，”容嘉上说，“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冯世真说。
容嘉上拥抱着她，吻着她鬓角的碎发，轻声说：“不论我做了什么事，不论对错，希望你能记住。我那么做，都是因为我爱你。”
冯世真困惑不解，“你听起来一副要去犯错的样子。”
“也许已经犯了呢。”容嘉上紧紧抱着她，“答应我好吗？”
冯世真笑道：“我当然会记着你对我的爱。但是嘉上，犯错永远是犯错，有爱也不能改变。”
“冯先生也永远不忘说教我呢。”容嘉上嘀咕着。
“知道你烦我摆先生架子。”冯世真道，“那就像我当初对你说过的，我痴长你几岁，不为老师，也可以算个姐姐……”
“别说了！”容嘉上身子猛地僵硬。
“怎么？”冯世真讶然。
“没事。”容嘉上勉强挤出一个笑，紧张地又把冯世真拥进怀里，死死抱住，仿佛生怕她逃走一样，“反正你要记住，我对你是真心的。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冯世真轻轻拍着容嘉上的背，“嘉上，我也爱你。”
次日一早，容嘉上背着冯世真给上海打了电话，询问容定坤的情况。
出乎每个人预料的，容定坤每日都在好转，讲不定哪日就会醒过来。而等容定坤醒来，容嘉上就必须回上来了。
况且容嘉上如今是代为摄政的太子，容定坤醒了后，想必权力还得交接回去。容嘉上虽然已经尽力培养自己的势力，可是只要有赵华安这个忠心耿耿的老狗在，他就没法彻底让容定坤退休养老去。
容嘉上并没有把自己的困扰告诉冯世真。他们依旧恩恩爱爱地过着小日子。最后的这几日，两人过得前所未有地快乐。没有分歧，没有猜忌，也没有人打扰。他们尽情地寻欢作乐，出门滑雪，打雪仗，还堆了两个歪歪扭扭的雪人。
“起个名字吧。”冯世真把容嘉上的帽子摘下来，戴在了雪人的头上，“你送桥本小姐的小兔子，一个叫嘉嘉，一个叫诗诗。咱们这两个雪人叫什么名字的好？”
“还说你没吃醋？”容嘉上从背后搂着冯世真，亲吻她冰冷的脸，“让我想想。一个叫小真，一个叫小上？”
“好没趣呀。”冯世真取笑。
“平淡才是隽永。”容嘉上搂紧了冯世真，“你看，它们俩是不是很亲爱？”
冯世真点头应和着，冷不丁把手里的一团雪朝后拍在了容嘉上的脸上。容嘉上大叫一声，伸手去抓她。两人在雪地里打闹了起来，尖声欢笑。最后容嘉上把冯世真扑倒在了积雪中，捧着她的脸，低头吻着她喘息的唇。
“我真想把你用雪埋起来。”容嘉上凝视着爱人泛着醉人红晕的脸，胸膛里有两股力量在撕扯着，“我想把你永远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
冯世真抬手描绘着他清俊的眉眼，温柔笑着。
“可是，傻瓜，雪会融化的呀。”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把我藏在这里，我就哪里都去不了了。”
他们一身雪水回了饭店，拉拉扯扯地一起进了浴室。
电话铃声再一次突兀地响起，穿过浴室里哗哗的水声，传到两人耳中。
容嘉上不舍地放开了怀中人的唇，几分气急败坏地低声骂着：“怎么总是这个时候？”
冯世真笑嘻嘻地搂着他，轻柔的吻在他的下巴和脖颈处徘徊，“去接一下吧。万一是要紧的事。”
容嘉上抱怨着，裹着浴巾出去接电话。
而他烦躁的情绪在听到话筒里的声音的时候，迅速冷静了下来。
容芳林用她明显沉稳了许多的声音说：“大哥，爹醒了，还问到了你。我想你应该回来了。”
肌肤上的水珠蒸发，带走了体温。容嘉上坐在沙发里，感受到一股阴风自身后某处吹到身上，皮肤上冒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那前一刻还萦绕在耳边的轻语和欢笑转眼就飘散远去，褪成了一道转瞬即逝的曦光。
“醒了？”他沉声问，“情况怎么样？”
“脑子挺清醒的。”容芳林说，“但是爹爹的腰部以下没有知觉了，医生正在给他做检查。初步估计，应该是子弹伤了他的脊椎。”
容嘉上愣了一下，说：“他恐怕不会接受这个事。”
“可不什么？”容芳林叹了一声，“爹他发了老大一通火，把吊瓶都砸烂了。医生不得不让护士给他打针让他安静下来。而且他还一直问到你。我说你去北平办事了。”
容嘉上朝卧室望了一眼，问：“家里其他人呢？”
容芳林说：“妈妈和姨娘们都在里面陪着爸爸。芳桦带着弟弟妹妹们在贵宾室里。”
“赵叔呢？”
“啊？”容芳林的语气忽然有些怪，“你问他干吗？”
容嘉上反问：“爹醒了，他难道没有过来？”
“哦！”容芳林忙道，“他也在的。大哥要和他说话吗？”
“不了。”容嘉上说，“爹要再问我，你就说我明天就从北平回来见他。”
容芳林应下，又有些吞吞吐吐地问：“大哥，你和冯小姐……以后怎么办？”
容嘉上闭上眼，牙关紧紧咬了咬，“这和你没关系。帮我个忙，别在爹面前提起她。”
容芳林道：“我明知道爹不喜欢她，还提她干吗？你们……唉……好自为之吧。”
容嘉上放下电话，抹了一把脸，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良久，他转过头去。冯世真披着湿漉漉的头发，靠在卧室门边，也不知道这样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多久。
两人的视线隔着半个客厅相遇，像两条丝线绞缠在了一起。又或许，从两人在花园里四目相接那一刻起，他们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彼此的身影。
终于，冯世真先开了口，轻轻地问：“你要回去了？”
容嘉上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哑声说：“是。”
冯世真清秀的面容依旧平静，她又问：“什么时候？”
容嘉上说：“明天。”
冯世真哦了一声，低垂下眉眼，看着脚下织花的羊毛地毯。
容嘉上深深地注视着她，贪婪地看着她如画的眉眼，温润的嘴唇，看着她那据说和自己很相似的鼻梁。他忽然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我们去照几张相吧。”
冯世真茫然地抬起头来。
容嘉上说：“我们俩从来没有合影过呢。”
冯世真想了想，点头微笑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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