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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从那之后,容嘉上就没有再和桥本诗织交谈。飞机在上海着陆后,容嘉上利落地告别了桥本一家,坐着司机开的车,直奔容府。

  上海的天是浅灰色的,低低地压在人头顶。零星的雨点随着西风散落天地,在车窗上划出细细的一道水痕。草木繁茂的容家大宅在这样的天色下愈发显得阴沉而压抑,犹如一座监狱,敞开大门,迎接它无处可去的游子归来。

  “大少爷回来啦?”容太太站在楼梯上迎接继子,不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你爹这两天一直念叨着你。他现在住在西堂,你先过去给他请个安吧。”

  阴天,又没有开灯,宅子越发显得阴郁。可容太太满面红光,衣裙光鲜,好似灯泡闪闪发亮,丝毫不像个丈夫重伤瘫痪在床的苦命妻子。

  容嘉上暗暗哂笑地朝继母点了点头,朝西堂而去。

  容嘉上如今已对人事十分熟悉了。女人不会平白无故就这么容光焕发。想必在容定坤昏迷,容嘉上去北平的这大半个月里,有人很好地滋润了容太太,让她摆脱了昔日憔悴的怨妇形象。

  想到此,容嘉上就对父亲如今的状态更加好奇了。

  他人才刚走进西堂的门,就听楼上传来一声爆喝,餐盘碗碟打翻的清脆声响响彻整栋小楼。

  “你想害死我吗?”容定坤在咆哮,“不要以为我现在动不了,我就不是容家的一家之主!”

  老妈子逃难一般从卧室里连滚带爬地跑了。容定坤的咒骂声滔滔不绝,嗓音沙哑难听,就像夜枭的嚎叫一般。

  容芳林疲惫无奈的声音响起:“爹,您消消气,医生说让您不要动气的。”

  “那你还要我怎么样?”容定坤咆哮着,“不想伺候我就滚!”

  “爹……”

  “滚——”

  容芳林狼狈地走了出来,就见兄长风尘仆仆地站在楼下。兄妹俩四目相接,兄长温柔而饱含着安抚力量的目光穿透了女孩的心。各种委屈涌上心头,容芳林顿时红了眼眶。

  “大哥。”容芳林唤了一声,哽咽了。

  容嘉上走了上来,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了。我回来了。其他人呢?”

  容芳林抹着泪,说:“芳桦精神不好,也不敢让她过来被爹骂。妈妈不想来,爹又讨厌孙姨娘,于是只有我和王姨娘轮流来伺候他。我……爹醒来后,性情大变。大哥,你要当心。”

  他老了。这是容嘉上见到重伤醒来后的父亲的第一个念头。

  容定坤坐在大床上,整个人如风干的橙子似的,干枯而憔悴。他的皮肤黯淡无光,松垮垮地挂在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光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深刻。昔日挺拔的身形萎缩了一大圈,背佝偻着,双目深陷,两道法令纹显得那么刻薄又冷酷。他用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归来的长子,像是一只蜘蛛等着猎物落入网中一般。

  容嘉上感觉很不自在,所以在距床还有三四步的地方站住了,没有继续上前。

  容定坤目光阴森地注视着站在几步之遥的儿子。年轻人英俊而高大,身影挺拔如松,浑身散发着蓬勃灼热的朝气。他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就像一个正努力穿破云层,要照耀大地的太阳。容定坤在儿子的光芒下愈发萎靡瑟缩,像是见不得光的生物。

  “你还知道回来?”容定坤的嗓音喑哑粗糙,饱含着怨忿,“怎么?那个女人居然还舍得放了你?”

  容嘉上平静地注视着父亲,说:“我和世真已经结束了。”

  容定坤讥笑:“没出息的东西。只知道被女人牵着鼻子走的蠢货!你居然就这么简单地和杜家解除婚约了?现在整个上海都在笑我们容家是个软脚虾,被戴绿帽子了都不知道反击。”

  容嘉上淡漠道:“这是我的婚事,我有自己的处理方式。”

  “这是容家的婚事!你不过是这婚事里一个跑腿的!你有什么资格自己做主?”容定坤咆哮着,整张脸涨得通红,“你简直把你爹我积攒了几十年的老脸都给丢光了!孟绪安都已经杀到了面前,你却只知道一味避让。是那个姓冯的女人让你变得这么懦弱了吗?容家养了那么多杀手,这个时候不用,还要等什么时候?”

  “这可有点难办呢。”容嘉上嘴角扬起讽刺的笑意,“他们一个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一个是兄弟家的舅舅。我要杀了自己兄弟,您老醒来后我可怎么交代?”

  “闭嘴!”容定坤恼羞成怒,老脸紫涨。

  容嘉上好整以暇地继续道:“比起爹,我确实要软弱点。我还没有心狠手辣倒对自己亲兄弟下毒手的地步。”

  “我叫你住口!”容定坤咆哮。他挣扎着想起身,可是失去知觉的下半身禁锢住了他。挣扎之中,薄被滑落在地上,露出他绵软无力的双腿。

  “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容定坤愤怒地捶着床。

  容嘉上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爹不想认孟九?我看他倒是很期待和您见面呢。”

  “那个疯子怎么可能是我的儿子!”容定坤不屑冷笑着,“孟绪安空口无凭,也就是你,被那个冯氏蛊惑了,旁人随便说点什么,你都会信。你现在这么心慈手软、优柔寡断,也不配做我容定坤的儿子!从今天起,和孟家有关的事,你都不用插手了。把印还回来,以后专心管理公司的生意。”

  容嘉上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条链子。链子是挂着一个指甲大的小铜印,在屋内的灯光下折射着幽幽的金光。

  容嘉上握着链子摇了摇,一把将印坠握在了掌心之中。

  “我倒是有另外一个想法。”青年从容地面对着父亲阴鸷的面孔,说,“爹,您身子不好,当务之急还是好生养好伤才是。家中的事务还是由儿子替您继续打点吧。我正托人给您找最好的神经科医生,都说纽约有个极有名的西医。若是请不来,倒是可以送您去美国看病……”

  床头的台灯呼地砸过来。容嘉上头一偏,灯自脸边飞过,灯罩在他额角擦出了一道红痕。继而哐当一声巨响,台灯砸在门角,摔得粉碎。

  “畜生!你这是要夺老子的权?”容定坤嗓音粗砾地咆哮着,“才短短半个月,你的翅膀就长硬了,想要自己飞了?做你的春秋大梦!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只牙都没有长齐的狗崽子,替我看了两天的门,就以为自己能做容家的主人了。容嘉上,你爹我还没死。容家远远轮不到你来做主!”

  容定坤挣扎着朝容嘉上扑过去,噗通一声滚落在了地上。

  容嘉上走上前去扶父亲。容定坤抬起手,容嘉上也没避让,面不改色地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滚!”容定坤如困兽一般拼命挣扎,接连想要打容嘉上,“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这个废物,和你娘,你舅舅们一样,又蠢又懦弱。你根本就不配姓容!”

  容嘉上终于放开了父亲,起身摁了铃。护士端着盘子匆匆跑了进来。容嘉上帮忙摁住了容定坤。护士给容定坤打了一针镇定剂。

  容定坤的咒骂声逐渐减弱,被儿子抱回了床上,盖上了被子。

  打发了护士后,容嘉上站在床边,俯视着昏昏欲睡的老父,神情又疲惫,又失落。

  “您已经失去理智了,爹。”容嘉上说着,也不清楚容定坤现在还能听进去多少,“容家和孟家势均力敌,谁都没有能力一口气吃掉对方。这样继续争斗下去,无非做了蚌鹤,便宜了别的渔翁罢了。容家不仅仅只有您一人而已。我不会任由着您为了自己的私怨而把容家葬送掉。芳桦已经为了您当年的债而受到了终身都难抚平的伤害,我还要保护家里其他无辜的人。我对容家这家业没有什么兴趣,我以为爹你一直是清楚的。但是在您恢复理智之前,我必须要把这权握在自己手里。这才是真正的为了容家好。”

  容定坤喉咙里发出咕噜声,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的眼皮愈发沉重,终于合上了。

  容嘉上安静地站着,听着父亲发出绵长的呼吸声。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一枚小小的印章,复杂地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卧室。

  容芳林还在楼下等着。她看着兄长脸上带着五指印走下来,面色一时很难看:“爹现在好像没法讲道理了。稍微不如意,就说我们要害他。”

  容嘉上说:“他身体残疾了,没法接受这个现实,只有对身边的人发泄。”

  容芳林叹道:“爹爹以前多精神的一个人,走路大步流星,随时都精神奕奕的。大哥,你真的要送他去美国看病?他的伤能好吗?”

  容嘉上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安慰他的罢了。我问过曼斯医生了。爹的脊椎是粉碎性骨折,神经都被破坏完了,以现在的医学技术,是没有办法修复的。”

  “那……”容芳林茫然,“就这样了?他再也不能好了?”

  “身体是已经没救了。至于他的脾气……”容嘉上无奈一笑,“希望他自己能早日看开吧。”

  兄妹两人离开了西堂,沿着小道朝大宅走。

  容芳林低声问:“大哥,你真的和冯小姐结束了?现在家里是你做主了,你想娶她,爹爹就算不同意,也拿你没辙呀。”

  容嘉上苦笑:“我和她的事很复杂。并不是我们不相爱,也不是我不想娶她。而是她……她不能嫁我。”

  “是因为她不能原谅爹爹派人烧了她家,是吗?”容芳林问,“我后来都从赵叔那里打听到了。他们都说冯先生是为了报仇故意勾引你的。但是我知道不是的。我觉得她是真的喜欢你。你和她跳舞的时候,她看你的目光特别温柔。”

  容嘉上不禁微笑了起来,问:“那你恨她吗?”

  容芳林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我没法怪她。要是有人烧了我的家,害了我的亲人朋友,我一定恨不得杀了那人。只是这个人是我亲爹。我又不希望她杀了爹爹。芳桦现在反而特别崇拜冯先生,说将来要做冯先生一样人。”

  容嘉上说:“冯先生和我们家的恩怨,由我来处理。我现在需要你代替我照顾好弟弟妹妹们,照顾好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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