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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下】


  四骑并行,于路无话。

  伊于成偶或微微侧目,向身旁这位美艳女子瞧去,不觉心驰荡漾。十年的野营生涯在他而言毫无生气,除了日间必要的操练,每晚夜深必偷偷跑到僻静处,苦练师父慕容兰成传授的武艺。舍此而外,别无他趣,也极少和同僚兵士言论是非,是以日子过得干巴巴的,一如他每日所见到的满眼黄沙。至于异性,十余年来绝少有机缘见到,更别说如阿依丽这般超绝脱俗的女子了。

  “伊大哥,瞧你身手这般好,怕是我姊姊见了也要羡慕的了。”想到伊于成为搭救自己而不惜受伤,且英俊潇洒,一颗芳心不觉砰砰跳动,含羞道。

  “此乃人之本能,即便换作旁人,亦绝少有无动于衷者。你怎么和他们遇见的?”伊于成侧过头,看着她,故作淡定地道。

  “我和姊姊本在焉支山一带隐居,与当地牧民杂然相处,极是融洽。哪知,前几天来了一队匈奴骑兵,为首的十长非常张狂,看中了牧民家的一只牧羊犬,硬是要求主家送给他。主家知道开罪不起,但又舍不得饲养了多年的牧羊犬,正在犹豫之际,他才十岁的儿子哭着嚷着硬是不给。那牧羊犬身高体健,样子非常凶猛,也极通人性,见小主人搂着它的脖子大哭,呲起牙,瞪着一对铜铃般的眼睛逼视那匈奴十长,吓得他的马不觉连连倒退。哪知,那十长一向极其骄横,当此受挫,窘迫无状,竟命令他手下的兵士弯弓搭箭,对准那牧羊犬连珠射击,其中一箭射到那小娃娃左肋处,登时惊怒了男主人,提起马刀便要拼命。匈奴十长见状又是一箭,“嗖”的一声射中那男人胸口,只挣扎了几下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然后这队骑兵便策马扬长而去。后来我姊姊听说了此事,非常恼怒,几经寻访知道那名匈奴十长叫‘乌西提’,好像是休屠王帐下一名小将,昨夜独自去刺杀,不知成功没有。”阿依丽絮絮道来,极是动听,闻者宛若身临其境,愤恚不已。

  “什么,那名十长叫……叫‘乌西提’?”伊于成陡听到“乌西提”三个字,心上一惊,仿佛叫人当头棒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依丽见伊于成神情惊惶,将“乌西提”三个字加了重音说出来,肯定地道:“没错,就是‘乌西提’,我姊姊几番查访,已探明无误。”

  十年来未曾在任何人口中听到“乌西提”这三个字了,这次突然在这个小姑娘娇美清脆的口音中砰出来,不觉一震。在伊于成童年的记忆里,乌西提是一个非常寡言少语的本分家奴,平时除了放羊以及完成父亲吩咐的其他琐碎杂务,几乎连话也少说。逢年过节,父母对他也总少不了一份精致的礼物表示感谢。那当儿,自己是小主人身份,因此很少和下人往来,只是觉着乌西提看起来似乎近于迂腐,每每被其他家奴呵斥也极少申辩。然而,正是在伊于成看来的这样一个人,居然在最最紧要的关头救了自己的性命,实在是大大的出乎意料。还记得就在同他辞别的清早,乌西提扑地再拜哭道:“但凡小主人有用得着处,奴才乌西提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伊于成当即亦跪倒,感念地道:“乌叔叔多多保重,有缘自会相见。”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竟再也没有乌西提的音讯。

  正自哀叹中沉思,忽听得身后一彪军马驰到,喊杀声撼山震地。四人知是追兵骤至,亦不敢侧头回望,扬起马鞭一阵猛抽,四马若惊弓之鸟,霎时便穿林而过,将敌人远远甩脱在里许之外。

  甘父总是未雨绸缪,回头看了看越来越多的追兵,心惊胆战地道:“使君,我们必须想个法子甩脱身后追兵,刻下毕竟仍在匈奴人控制区,这般奔逃太过惹眼,万一前面遇上阻截的匈奴兵,那可只得束手就擒了。”

  张骞略一回头,凭借十多年来对匈奴人的了解,似乎不容置疑地道:“看来匈奴兵是要活捉我们,不然他们早放箭了。”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向林密山深处跑,只有依托地形优势摆脱他们的追捕,到那时我来掩护,你们三人趁机逃跑,一路向西,刻不容缓!”伊于成内伤在身,在这紧急关头不愿多说话,因此言简意赅。

  阿依丽见伊于成右臂似乎又渗出点点血迹,极是关切,嫣然道:“伊大哥,我和你一起引开追兵,必要时刻也好互有照应。”

  “不行,这群嗜血鬼凶恶得很,你随我身边更是不易得脱。你随使君先逃,我一人足可应付。”伊于成看了阿依丽一眼,斩钉截铁地道。十余年的军旅生涯让伊于成了解到,匈奴兵不单杀人不眨眼,而且对于女人更是绝不放过,一旦逮着落单的女人,几乎都会肆情蹂躏,甚至至死。阿依丽不但年轻绝美,且是外族女子,若是落入他们魔掌绝无幸存的可能。

  只一顿饭功夫,四骑便已驰入一片密林,此时天色向晚,林中穿行更是漆黑一片。但见身后十余丈处火光点点,跟着几声参差不齐的吆喝连绵不绝:“别叫走了汉贼张骞,活捉张骞赏百金封千户!”

  “使君,你们三人向西奔逃,我向东边林子引开他们!”伊于成看了四周林势,发觉东边林密,似乎更便于隐蔽而不利于追踪,是以让道。

  “好,一路小心,千万保重!”张骞亦不敢多说,轻轻拍了拍伊于成的肩膀,感激道。

  阿依丽本待开口,当此情景从未见过,吓得花容失色,眼望伊于成策马而过。蓦地,又见伊于成砍下一根短枝,裹上一片衣襟,拿出火折点燃,然后举过头顶急奔在前。

  林子虽密,竟是不深,跑了一盏茶时间便穿林而出,而追兵也随即跟来。伊于成忖度,如不在附近立马找到一块避身处,被他们识破身份,必会惹恼这群凶神恶煞的兵士,势必开弓射击,那时可就真的再无活命之幸了。情急之下,瞥见左边二十丈处有一座圆径不大的小山,高约三四十丈,山势险要,几无可附蹬,也不及多想,双腿一夹,纵马而前。将到山脚时,双手在马背上轻轻一按,跟着双脚在马背上稍一借力,便已腾空跃出,左手抓住一根臂膀粗细的藤条,攀缘而上,瞬间便隐没于中。

  伊于成藏身山顶,向下探望时,只见大队兵马把这座小山团团围住,每一名兵士手里都是高举火把,其中十几名武将骑在马上往来奔驰,呼嚎之声震天价响:“大胆反贼,快快下来受缚,饶尔不死。否则,攻上山去,取汝小命!”

  伊于成这时居高临下探视了一番,知道他们一时半会绝不可能攻上来,即便攻上来,这样的山势如不倚仗高明轻功,不会讨到半分便宜。且一旦兵力分散,对于伊于成来说逐个解决不在话下。是以对他们的叫嚷浑不在意,择一块光溜的山石拂净,躺下来翘起腿仰观星月。想必,若是叫山下的武将瞧见了定是气得半死。

  这样僵持了几个时辰,山下的兵士叫也叫累了,骂也骂乏了,纷纷解鞍下马,坐在地上甚是颓废。

  “大胆反贼,再不下来爷爷可要烧山啦!”正在迷迷糊糊中,突然听到这句话破空传来,伊于成一个鲤鱼打挺跃身而起,惊觉“继续这样僵持下去确也不是办法,山上没吃没喝不说,耽误了时间不知啥时能与使君聚合。如这帮小子果真放起火来,如此一座小山瞬间便会幻成火海,自己不免被活活烧死!就算他们不放火,这样僵持下去绝不上算,必须想办法下山。”

  正自焦急中,伊于成向下一瞥,山脚下已然放起火来,火势缘着绑定山石的枯藤吐着长舌向上蔓延,估计不到一袋烟功夫就可烧至山顶!

  伊于成瞧着火势越来越猛,似乎自己瞬即便要葬身火海化为灰烬,双手搓来搓去,向下探视,心急如焚。

  “不可以,绝不可以!整整十年的苦熬,为的就是报这灭族之仇,绝不可今日便命丧于此,绝不!”伊于成望着山腰的熊熊大火,心里不停呐喊,也不知是泪珠还是汗珠蒙住了双眼,火光中突然现出父亲、母亲还有众多族人被拉出去砍头的惨状。

  “不可以,绝不可以,我必须活下去!”如此决绝的信念在他心里反复回转,想到父亲,他心里总是充满了无限甜蜜。小的时候,每每在父亲公务之余让他趴在地上作马骑,那时自己人矮腿短,因此便一屁股坐到他脖颈处,这样双脚便可撑在地上,然后抓起他的头发一个劲地吆喝,样子威武极了。后来,父亲说这样脖子容易僵折,便央求仍以这样的姿势作马骑耍,但要直立起身,这样便容易奔跑。再后来,自己稍大些后,父亲便把自己放到马背上,他在后面护住,慢慢策马加鞭,让自己领略在马背上驰骋的骄傲和快感。父亲说,在这广袤无垠的大漠草原,只有两种动物最是令人尊敬,一种是千里驰骋的骏马,一种是翱翔苍穹的雄鹰。为了打小便培育自己的勇敢和坚韧,在自己幼小的心里留下“雄鹰”的影像,父亲总是在刮大风的日子里带着亲手做好的许多纸鸢到开阔处放飞,告诉自己蓝天就是雄鹰的家园,只有雄鹰才可以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天宇恣意翱翔,叱咤风云。父亲虽是一名武将,但素来好文,便在这时,每每必要高歌几句从汉人那里听来的唱词:“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纸鸢,纸鸢……对,纸鸢!”朦胧中,伊于成突然想到儿时和父亲一起放飞纸鸢的情景,眼睛一亮,欢欣无状。

  他抽出宝剑,砍下几根近丈来长手指粗细的枝条,再剥下枝皮,搓成细绳,然后将枝条扎成纸鸢骨架状,脱下外套,覆于其上,奔到山顶,寻一株手腕粗细的一丈高小树,弯成弓状,将制成的“纸鸢”置于其上,故意大喝道:“小爷走啦!”

  山下众兵士正待整鞍上马回返,突闻这声直若惊雷的猛喝,但见一人轻飘飘地荡漾在半空,缓缓地向东南方向滑落。不待主将下令,百余名兵士持刀上马,齐向飘忽在半空中的那纸鸢奔去。

  当此之际,伊于成已小心翼翼地缘着一乱石嶙峋处跃下山来,展开轻功夺命狂奔。一口气跑出十来里,远远避开了追兵的围堵。停下来,寻一隐蔽处坐下,气喘不止。

  恰欲躺下歇息,近身不远处传来一道极轻极低的问安,“小主人,别来无恙”!陡闻此语,惊得伊于成猛地腾身而起,惊恐不已,宛如便在耳际响了个霹雳。

  伊于成双手持剑,显然已是体力不支,有气无力地惊道:“你……你是谁?”

  “小主人莫要惊慌,在下乌西提!”那人走近,一身匈奴军官打扮,看装束伊于成知道位居十长。

  “乌叔叔,真的是你吗?”伊于成犹若梦中,一步跨前,扶起跪在地上的这名军官,仔细瞧瞧,确是十余年来音讯了无的家奴乌西提。

  “小主人安好便好,安好便好。十年前一别,小人天涯游荡,欲寻求机缘为主人报仇苦苦不得。后来仗着些许武艺,投身于休屠王帐下,念在小人多次立功的情分上,且于伊家只是个小小家奴,因此休屠王也不再计较小人逃亡之过,并赏与官职为其效命。小人虽身在王帐,无日不思量着主人、夫人对奴才的恩情,是以隐忍于中,只待机会到来便是舍身也要斩杀中行说这个阉奴!天可怜见,前日受于王命,追击汉贼张骞,途中巧遇谷蠡王的两个奴才,一个叫乌桑一个叫乌以南,问他们缘何受伤,他们道被一个叫‘伊于成’的小子打伤。小人本待即刻便来寻小主人,但上司尸逐屠西千户不知从哪打听到小主人正随张骞一路,下令追击,是以只得听命,不想在此期遇,实乃天佑,万幸万幸!”乌西提扶伊于成坐下,一面检视他右臂的伤口,一面话别来情状。

  伊于成挽着乌西提的手,极是亲热,满怀喜悦地问道:“乌叔叔,今始你不再叫我小主人,如果实在改不了口你可在心里这样叫,但嘴上不要提。对了,你是怎么知道那‘纸鸢’不是我?”

  “小主……阿成,你忘啦,在你小的时候主人总是在刮大风时带着你去放飞纸鸢,小人则在一旁帮村着。主人每每讲到其中的关窍处,便要反复道‘人生便如这纸鸢,虽可飞上蓝天,却无法恣意翱翔,只因受制于一根小小绳索,但倘没有这绳索则又无法起飞,这便是人生的无奈’。那时,小人还不能全懂这句话的深意。后来,小人私下偷偷制作过很多纸鸢,只有一两只用树枝制作的状如人形的在山顶放飞时成功过。那时小人很享受这种欢乐,对这段记忆尤为深刻。而方才见到山顶突然飞出这纸鸢,观其落势小人便知绝非小主……主,一定是阿成你的‘金蝉脱壳’法,是以悄悄隐身山后,待见你下来便一直尾随,生怕有人追来,暗中保护。”乌西提说完,又道,“你的伤势不打紧,休息一两日便可复原如初了。”

  伊于成看看天色,知道再过一会便要开晓,突然想起阿依丽日间说过的话,嘱道:“乌叔叔,你虽身在休屠王帐下听命,可千万莫忘了我父亲平日对你的些许教导啊!你……万不可滥杀无辜,不可违背忠义!”

  “这个是自然的,小人绝不会干这样的事。”乌西提很是诧异,信誓旦旦地道。

  伊于成这会已没有避嫌,直如乌西提是亲人一般地道:“那你射杀人家牧羊犬却是为何?”

  “啊,那……那是出于上司尸逐屠西的命令,迫于无奈。尸逐屠西先前养了一只极其凶猛的牧羊犬,后来不知被谁家的牧羊犬咬伤,因此他下令在他辖区方圆五十里不准看到成年牧羊犬,愿卖则贱价买回,否则格杀勿论。那日,那日……伤了那家主人和孩子,实在抱愧得紧。尸逐屠西凶残成性,他手下的兵士也是如此,小人也没奈何。怎么,阿成你是如何知晓的?”乌西提说完一脸哀痛,尽是无奈之色。

  “我一位朋友亲眼见到,事后告诉我的。”伊于成没有说知阿依丽的姊姊要刺杀他的话,因为如若遇见自会说明,是以不提。

  “阿成,此后好好保重,护送汉使西行,说服月氏王联盟汉军,为主人报仇雪恨!”乌西提此刻方知这位被称为“汉使”的张骞西去的意图,已改“汉贼”尊其汉使。

  “乌叔叔,你也多多保重,咱们还会再见的。”伊于成虽不知此番作别是否又如十年前那般从此杳无音讯,甚是不舍,满眼含泪。

  乌西提见状,不再言语,一揖至地,再三拜别,双足在地上轻轻一蹬,纵身远去,瞬即便闪入林中消失殆见。

  伊于成望着乌西提离去的方向,心里五味杂陈,久久难平。

  此时,晨曦已现,左边天际处像一丛正在燃烧的野草,红彤彤的美丽极了。伊于成拍拍身上的尘土,整理下凌乱的装束,信步走到一小塘边仔细照照,瞧着水中倒影还中看,便朝西而去。

  路上,伊于成抢过一匹落单兵士的战马,先向东纵马奔驰,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名兵士身影便又折而西返,策马狂奔。一路上,因担心遇着官家队伍,是以尽拣小径荒僻处奔逃,约莫驰骋了两个时辰,已近正午,就近向沿途牧民讨要了点吃食,询问此是何处。对方答曰,“此地属扁都口范辖,再进三二十里就是扁都口,那是一个非常大的峡谷,全长五十多里,贯穿疏勒河、黑河和石羊河,地势险要,绝少人迹”。

  谢过主家,伊于成跨马续行,不一会儿便行至一极高悬崖处,此处呈葫芦状,三面是绝壁,一面临空,高若万仞,白云悠悠,阳光从缺口处散射过来,直若金佛开光,壮观无拟。

  经历由死到生的考验,伊于成似乎顿然明白了很多人世间的道理,但深入思考时,却也零散不堪,就如同本想把一堆念珠串起来,恰在欣喜时,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珠线一般尴尬。

  云雾悠悠,老树寒枝;青藤绝壁,负势竞上。

  伊于成呆呆地望着眼前绮丽的景观,回想自己的身世,不禁愁肠百转。沿崖锋走到左近一块光溜大石前,伸开左臂轻轻一拂,衣袖生风,大石登时便如擦拭过一般净洁。伊于成微微一笑,似乎很是得意师父传授的这套武功,只可惜没有学全,而师父这十余年来更是音讯全无!不止一次,伊于成每当念及师父时总会在心中萌生一种不祥之感,而此感于他而言,最低的祈望就是,“只要师父在世安好,哪怕折去十年二十年寿命亦自无悔”!

  伊于成抬眼望去,但见崖口缺处两壁对立,只余一线,心有所感,自顾自地道:“望天崖,望天崖,此乃望天崖……”

  伤心的人必有伤心的事,而伤心的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酒去对付,这个道理是伊于成最近两年才懂得的。因此,只要出门,若剑是他的命,酒就是他的伴。不过,伊于成似乎从未喝醉过,这足以表明他很清醒自己的境况,而在这似醉非醉的羁绊里,伊于成的痛苦只会更加深重。

  此刻,今夜,伊于成已不再是一名小小匈奴兵士,没有人管得了他,也没有人想去管他,他倒可以大醉一场,酩酊卧石一宿!

  皓月当空,清风徐来。

  中夜,伊于成沉浸在阵阵微风的拂漾下,酒气渐消,逐渐清醒过来,轻轻挥展双臂,直有说不出的舒爽。

  他盘腿坐在大石上,慢慢调匀呼吸,做起吐纳功夫来。其时寒风浸肤,冷月窥人,四下里怪石嶙峋,荒野寂寂。一盏茶时间,伊于成睁开双眼,望望明媚而冷艳的皎月,深深吸一口气,似欲仰天长啸,尽吐胸中豪气。

  突然,眼光斜掠,悬崖正中处但见一个风姿绝艳的女子凭崖临空,乍一看去,一身紫衣,长发飘逸,姿形卓越,曼妙绝伦。

  “天仙,难道是天仙?”伊于成看着看着竟自呆了,心里却不停地发问。

  “不会的,应该不会,若是天仙,她该是早发觉我了,岂能容我在此偷窥?”揉揉近乎迷蒙的双眼,伊于成展开绝顶轻功悄悄地慢慢移身而进,在逼近那女子仅一丈处右脚轻点,闪身于一块岩石后,屏息凝视,更是惊异不已:月色溶溶,洒在她身上仿佛披上了一层轻纱,亦宛若沐浴在牛乳中,红衫紫衣,直视无碍。再放眼细瞧,只见她冰肤胜雪粉面若花,双眉修长凤眼樱唇,身材苗条体态婀娜,简直绝艳出俗。

  “世间竟有这般奇女子,竟有这般奇女子!”伊于成两手抓住胸前的一块凸出的岩石,心里这样念叨,显是激动不已,十指使劲,直如要将这块岩石捏碎方能抑制住这当儿的激动。

  “深夜,明媚的深夜,野寂无人,她独个儿在此是要干嘛?不会的——绝不会——她怎么会呢!”伊于成突然想到了两个可怕的字眼:跳崖。

  一会后,但见她缓缓伸手在衣袖里不知拿出了一件什么小小物事,轻轻放到唇边,跟着夜空中响起一串串凄美的音符!

  “哦,‘吹叶’!儿时,母亲在哄自己开心时也曾多次吹奏过,只是似乎没有如此动听。”伊于成这样想着,突然又后悔,轻轻给自己一嘴巴,心道“怎么可以论母亲长短呢”!

  歌声凄美,不忍复闻。

  明月,绝崖,清风,靡音。

  恍惚中,伊于成几欲陶醉,直似物我两忘!忽然,他惊然发觉那绝艳女子似乎也已沉醉于自己的乐音中,身子在微风中如一朵婀娜的莲花摇曳起来。脚步颤抖,略显踉跄,虽美更险!

  及此紧要当儿,伊于成知道如不冒昧及时制止,那女子没准会在迷糊中跌下万丈悬崖。

  可是,倘突然出声,则更是无济,甚至适得其反。

  慌乱中,伊于成的手指突然触到了一条柔软的巾带——腰带。“不,不可以,如此美艳的女子怎可用如此浊物……最——最不济,无非和她双双葬身于此,年年清风明月,岁岁风霜雨雪!”伊于成忽而想到了剑走偏锋这一险招,至于家仇国恨全都一股脑抛却!

  轻轻地,伊于成蹑出身形,凝息慢慢向那女子靠近,将近三尺时几乎可以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而她在微风的荡漾下整个身子更是招展舞动得厉害,似乎吹一口气就能将之掀下悬崖!

  伊于成明白,她如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成功。而眼下,她临空悬崖却恣意缥缈,定非寻常女子。如成功,即令今生不复再见也无憾,而不成则今生亦难再睹仙容。

  念及于此,伊于成猛提一口真气,双足脚尖一蹬,展开绝顶轻功斜斜掠到那女子身前,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张开双臂抱住那女子扑倒在地。

  “是谁——”那女子本已闭目沉浸在这幽冥的曲调中,冷不防突然被人当胸紧紧抱住,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双腿一软,仰身跌倒。

  睁眼细瞧,但见眼前这陌生男子眉清目秀,甚是俊雅。只是没来由被他如此惊吓,心中恼怒。

  “放手!”那女子伸出右手狠狠地扇了伊于成一记耳光,伊于成方如梦初醒,松开兀自紧紧扣住这女子纤腰的双手,呆呆地木然从她身子上移开自己的身体,眼睛依然木鸡般没有离开对方的俏容。

  “啪!”又是一记耳光落在伊于成的右颊上,惊得他突然双臂一软,似在病中,和身扑将下去,嘴巴在那女子额头重重吻去。

  那女子两番受挫,似乎难以为颜,向左微翻腾身跃起,拔出长剑,直指伊于成,怒道:“你要干什么!”

  “姑娘,千万莫误会!在下伊于成,见姑娘身临悬崖,且心驰荡漾在这凄迷的乐曲中,怕……怕姑娘——”伊于成抱拳一揖,如实道。

  “那,那你……”那女子本待说“那你抱我便是无礼”,侧头瞥了一眼深不见底,白云萦绕的崖谷,终于将后面几个字略去。

  伊于成见那女子收起长剑,态度和缓下来,揖手续道:“在此临幸姑娘,实是三生造福!”

  那女子微微一笑,期期艾艾地探问:“公子想必亦非在顺境中,若非缘何深夜于此。”

  “不幸为姑娘言中,在下确为歹人所追,慌乱中偶迹于此。”伊于成亦报以浅笑,随即却敛色屏气道:“敢问姑娘芳名,如有需要处在下愿驰足千里,力效犬马!”说着,伊于成伸袖在两片石块上运劲轻拂,极诚相请。

  “我姊妹三人自幼父母见背,相依为命……”

  “想不到你也是如许身世,我……”

  △△△△△

  这女子自是阿依丽的姊姊,道是“阿依静”,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妹妹阿依兰。

  十年前,阿依静一家为念故土没有随同大多数月氏人西迁,隐居深山中,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后其父上山采药,寻见一重伤匈奴人,本不待救治,但其苦苦哀求,于是回家整治药具,为其疗治。哪知,半年后,此人突然率军包围了阿依静全家,肆意屠杀。整整一十八口,男女老幼皆个不留!可幸,在最紧要关头一位大月氏女侠突然出现,拼尽全力也只救下了这三姊妹。而后,收阿依静为徒,传授其武功。念及其三妹阿依兰太小,便随身侍奉,阿依静和阿依丽则作伴杂然相处于匈奴牧民中,专杀强霸,除暴安良。

  昨夜本拟混入军中刺杀乌西提,但竟在五十招内三次为其所擒,最后乌西提极尽虔诚地道:“姑娘,小人若要伤尔性命,已三次得手。前日射杀牧羊犬确是无奈之举,希望姑娘不再追究。此乃军营,小人身份低微,若被发觉,姑娘就没这么幸运了,请姑娘速速离去!”

  阿依静尚在犹豫,乌西提忽地折身单脚跪下,恳切地道:“小人上司尸逐屠西乃好色之徒,若被他瞧见姑娘如此仙容,怕是……”

  “好,我且信你一次,但再叫遇见你肆意行凶,即便粉身碎骨亦刀剑相向!”阿依静说着,“哆”的一声手中长剑切入木几上,剑尖犹自轻晃……

  △△△△△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伊于成似乎意犹未尽,追问道。

  “后来,后来我便到了这里,想起身世命运,心中哀叹,于是——于……”阿依静却待继续说下去,不觉抬头正见伊于成怔怔地瞧着自己,脸上神色痴迷,似乎醉了,登时双颊飞红,急忙打住不语。

  “噢,我道……原来如此!”伊于成也甚感尴尬,不好意思地道。心道,“阿依静姑娘不单绝世出尘,话声亦是如此娇柔清脆,令人听来欢喜不尽,畅想于怀”。

  两人并肩而坐,满心愉悦地倾诉各自经历,眼见朝暾东升,亦不觉知。

  此地,十年前那位本可叱咤武林,领袖群雄的慕容兰成便是由此坠下,此后江湖绝迹。

  望天崖前,白云若蒸,空谷绝响。见者,息心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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