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后宫变天 物是人非

　　当衣衫褴褛的吕雉搀扶着公爹从马车上下来时，两年六个月以来，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自己的夫君刘季，乘云绣的汉王服，腰配长剑，正像父亲当年预示的那样，富贵而威严，王者的气象从其霸气而温厚的眉眼中充分体现。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这么多年南征北战地操劳，他也老了，离那么远，已看得见鬓发灰白，髯须霜染。好在，他看待自己的神色一如当年，感激，爱惜，充满夫妻重聚之情。

　　于是，她眼含泪水，扑上去，投入这个男人的温暖怀抱，把这些年所受屈辱和离散之苦，都枕在他厚实的肩上哭出来——她踉跄扑过来，刘季的确接住了，拉入怀中抱了一抱，拍拍肩，呵呵似安慰一下，便丢下照看他父亲去了。

　　看着他的错肩，她有些愣。

　　她并不吃公爹的醋，他第一个照看的应该是太公，是她扑早了，难道打乱了他的顺序？刚才那个怀抱为什么没有温存的感觉？

　　她清晰记得当年，他去芒砀山落草造反，她刚从秦狱出来，去水泽看他，他搂抱自己的样子和温度，那才是夫妻应有的患难之情。他爱她，怜她，一个怀抱她就足以体会出，也足以让自己受过的任何苦难慢慢化去，觉得为这个男人，值的。

　　但现在，为什么他的怀抱再没有过去的感觉？那是冷的么？还是自己做囚楚太久了，感觉不出正常温度了？

　　她回过头，正午的秋阳有点晃眼，她干涉的眼睛有些惶惑地看着他，这个已五十多岁富贵起来的男子，正向太公嘘寒问暖，也在拍审食其的肩膀。审食其对他本有怨言，但他非拉着他笑嘻嘻地亲昵，捏他的腰和抓他的手，旧人容易心肠软，所以，审佳人也在泪眼婆娑，做拱手礼……

　　她忽地惊悟，在自己面前的，已是人间的君王，与自己已有千里江山的距离了，自己虽被称为王后很久了，但在楚营天天被当作人质对待，从没找到过做王后的感觉，没找到王后的感觉，就是对夫君的地位没有重新认识，他，早已不是过去乡野粗人刘季，也不是野心勃勃要抓几个城池证明自己的沛公…….那时的亲切与亲近，都已远去。

　　于是，她也屈身下去，小小的声音：“汉王！”

　　刘季转过身，眼睛湿润，哈哈不拘小节地笑着，赶紧把她扶起来，“王后，我们是夫妻，不必这么拘礼。走，回去换衣服，宫室都给你收拾出来了，去看看。”

　　“盈儿和乐儿怎么没来？”作为母亲，她最等不及的就是要看到自己的一双儿女。

　　“听说你要回来，他俩忙着去接你了，走叉了路。我已派人去叫回。”

　　一听到一双儿女等不及去接自己，吕雉很是欣慰，忍不住眼泪崩流。

　　“拜见王后！”

　　这时一娇滴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吕雉一转身，愣了，只见一名娇俏婀娜的女子，在两名宫女的陪侍下，在向自己盈盈下拜。此女子极为年轻，二十岁左右的模样，脸蛋鲜嫩如桃，轻柳小腰，关键是她的穿戴，蔓枝纹的直裾深衣，飘逸，华美，简直艳若朝霞，衬着那道弯眉下秋波…..

　　吕雉作为女人本能就自我寒碜了一下，这能作为自己女儿的女子，为什么让自己莫名辛酸惶恐？

　　见吕雉发愣，汉王哈哈大笑起来，上前一把挽起那女子，回头道：“这是寡人的爱妃戚姬，定陶人，离王后家乡东父县不远，你们还没见过，寡人给你们介绍一下……”

　　吕雉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夫君亲昵地搂着这位年轻的戚姬，恍然多年前他亲昵地搂着自己，而戚姬比自己当年娇美艳丽多了，轻轻地把轻盈的腰身贴在汉王身上，一头乌发半堆在他肩上，而他也像习惯了她如此的撒娇和亲昵，伸手轻挽了她的腰肢……

　　吕雉突然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低头瞧瞧自己露出脚趾的肮脏鞋子，悲哀又慌恐，三年之间，难道真的新人换旧人了么？春去秋来，要这么快么？

　　不仅她，连审食其都撇嘴，觉得昔日的旧人过分，我们这些人质，刚脱离楚囚的境地回来，你就如此不顾场合……自己一个男宠，上不了台面，自然无所谓，但你至于守着王后的面急于让她认清现实吗？

　　倒是刘太公没太多反应，儿子是汉王，妻妾成群是自然而然的事。

　　此时甬道后面绿树掩映的宫墙台阶上，也有两个锦衣女子手遮额上，向这边张望。其中一个花衩堕马髻的女子叹道：“虽离这么远，也看清王后是过气之人了，与风头正盛的戚姬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赵妹妹，你说王上会怎么对她？”

　　赵姬轻声道：“无论怎么对她，人家也是王后，王上微时的元配夫人，儿子又是太子，就是比不过戚夫人受宠，想必也比我们魏宫来的姐妹有权势。我们才是没依靠的人呢，到现在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捞着。”

　　管姬一笑，指指另一个方向，“看看左面前方，谁的身影？王后说回宫就回宫了，有人比我们还受煎熬，本来以为太子握在手心里，输了眼前一着，还能图谋将来。现在看，到手的鸭子都给飞了。”

　　在两位魏宫来的女子左前方的台阶上，是另一个赤锦身影，紧紧抿着唇，一眼不眨地通过黄叶的缝隙向王后的方向张望。

　　这人便是燕姬，不仅满眼失望，还满心凄凉，养了太子公主两三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说已养熟，人家娘亲就这样华丽丽回来了，自己多年打算，还是活活为他人做了嫁衣啊。

　　深宫落叶，平添喟叹。

　　~

　　此时王宫外甬道上，汉王欣慰地笑道：“王后回来，好好养身体，有病找御医，该犒劳犒劳自己了，为寡人受苦，也难为你了。”眯着眼睛看了下太阳，舒口气，“现在寡人的亲人都回来了，寡人也终于一颗心放肚子里了，天下再没人指责寡人不顾家人死活了，幸甚。回来的，都有赏，尤其是审食其，照顾王后和太公有功，寡人赐你一所大宅子，如何？哈哈。”

　　这时又一声脆脆的“娘亲”，大家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一岁多白白胖胖的小男孩，赤着脚，扭动着小屁股笑嘻嘻地走过来。

　　这孩子的模样多可爱啊，连吕雉都禁不住啧啧称奇。但见那孩子径直走到汉王身边，一下子就抱着汉王的大腿。刘季一看到她，眉眼不由自主就笑弯了，马上抱在怀里，先狠狠亲了两下小脸蛋，然后指着刘太公道：“如意，叫爷爷。这就是父王告诉你的，你父王的亲爹，哈哈。”

　　然后看向太公和吕后，虽然高兴，但稍微有点不自然，也是顾着元配的心情，小声道：“王后，这是如意，盈儿的弟弟，戚姬去年生的。”然后放下那孩子，一拍屁股，那小家伙就聪明伶俐地跑到刘太公身前，仰着头，奶声奶气地道：“爷爷。”

　　吕雉勉为其难开口道：“多有福贵相的孩子啊，我们刘家添丁，真有福气！”

　　汉王又是哈哈，胡子都笑得抖颤不已。

　　戚姬攀着汉王的肩膀，娇声道：“如意，跪下，第一次见，给爷爷磕个响头吧。”

　　那机灵的孩子，马上就跪倒在地，撅着小屁股磕头。把刘太公乐得，赶紧给扶起来，捋着孙子稀疏的小黄毛就老泪纵横。

　　吕雉和审食其对视一眼，感情自己回来了，有点多余啊。

　　这时，有几个宫娥过来，汉王吩咐她们把太公、王后迎接到住处，洗换衣服。

　　在后宫，吕雉第一次看到自己住的宫殿，上书“甘泉宫”三字，很是气派宽敞，和做楚囚比，真是云泥之别啊。

　　旁边一胖胖陪侍的男子道：“王后，这是原来的秦宫，汉王感念王后的辛苦与功德，把最大的宫殿给腾了出来了，专门恭候王后。”

　　吕雉一听，心里宽慰了一些，“你是谁？”

　　胖子垂礼道：“在下少府令，专门被派到王后手下听差。”

　　这时已换好衣服的审食其走过来，看看了吕雉的脸色，“王后回来，不太开心啊？”

　　吕雉没听见般，就看着少府令在眼前低眉垂眼，竟不知如何使唤他。

　　少府令一看，觉得自己碍眼了，连忙把自己的胖胖的身材挪到宫门后。

　　审食其笑着向他挥手道，“还请少府令在门外呆着，如何？”

　　少府令作一揖，不声不响地退到门外。

　　审食其笑道：“王后回来，可有得学了，要慢慢适应王后的生活。干嘛这么冷着脸？”

　　吕雉掩饰道：“获得了自由，住进这么大的宫室，我冷脸了吗？”

　　审食其呵呵一笑：“我要是王后，我也会不开心。如果我开心了，才叫见鬼了呢！”

　　吕雉只是一一欣赏宫里的各种玉器把件和华贵的梳妆台，没作声。

　　“真没想到啊，大去年冬天我回来，这戚姬还只是刚怀孕，现在小崽子都这么大了，真是恍如隔世啊。”

　　说得吕雉不由伤心，想起自己逝去的俩孩子，要是他们都活下来，也都和那孩子差不多大吧，何止自己见了人家孩子，辛酸呐？

　　审食其拿起筚子梳自己的一头黑发，“我发现刘季，真正变成汉王了，上次我见到他感觉就陌生，现在更生分，姐姐可有发现？”

　　说的吕雉感伤不已，“几年不见，新人换旧人，也是应该的。”

　　“只是换旧人倒也罢了，现在是汉王变了，姐姐没变，却还守着那个人，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啊？”

　　吕雉惨笑一下，“公平？如果岁月能补回我们所受的苦和罪，就是公平了。至于守着的是什么人，还由得我选择么？”

　　“好，只要姐姐想得开就好。我还怕姐姐心里难过呢。”

　　吕雉心里哀叹：如此物是人非，叫我如何不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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