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市第三
无关其他。我所爱的就只是，你。
但失去力量之后的姑射，仍然难以克制心中惶惶。
她并不是不信任天市，而是不相信自己，已与凡人无异的她难以克制自己对未来的恐惧。她是如此恐惧天市从她身边离去，因为从云端跌入泥沼的她根本无力挽留。
这份恐惧与无力在姑射与天市横穿广漠时抵达了顶点。
他们并不认识前往广漠中中央绿洲“万光之城”的路径，因而与一队骆驼商队同行。商队中一名艳丽绝伦的少女对天市青眼有加，她无视天市身边的姑射，大胆热烈地向天市倾诉爱慕，姑射几乎无法压制她的愤怒、排斥、猜忌、怨恨，还有恐惧。
——最后是从未有过的嫉妒。
姑射没有心脏，可本该空空如也的地方却剧烈地疼痛，当那名少女趁天市不备挽住他的手时，那虚无的心跳之声竟强如擂鼓，令她头晕目眩，在天旋地转中她竟痛苦地晕厥了过去。
当姑射再度醒来，骆驼商队因为无法耽搁行程已经离去，陪伴她的仅有天市一人。
“你大可以丢下我一个人跟着他们走。”姑射赌气道。
天市很认真地赞同：“虽然法力尽失，但是你的灵体仍在，只需餐风饮露，独自一人穿越广漠对你来说的确不成问题。”
姑射想要强自镇定却又不能，激怒之下眼泪在她的眼眶中打转，她高昂下巴腾地起身：“那你就去找别人吧！”然而她刚走了两步，却听身后天市一声叹息苦笑，微风一掠，他已牵住了她的手与她并肩而立，声音轻而静：“傻瓜。”
天市宽大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在一瞬间令姑射心神安定。她仔细思索这几个月来心情起伏不定的原因，突然觉得自己当真傻得透顶，含着眼泪噗嗤一声便粲然笑了，郁结的怨气也在刹那烟消云散。
姑射与天市牵手跋涉在骄阳灼灼的广漠，却像是漫步在春日闲雅的庭院之中，交谈不知不觉就从最初的话题偏到了天南海北，可两人都没有在意，他们的灵魂契合而知彼，反而越聊越雀跃，最后姑射无意提起：“广漠一直在刮东风呢。”
天市道：“说起东风，阿射你有没有听说过曾有一对眷侣乘着东风竟抵达了三珠树生长之地的故事？那三珠树因黄帝所遗失的玄珠而生，据说那对眷侣在树下约定三生，果然来世、再来世都结缡百年，白头偕老。”
姑射嫣然笑道：“如果这样的神树果然存在，我还真想去看看！”
天市镇定而笑，将姑射铭刻于他深邃的眼中：“那么，约定了。之后我们去探访三珠树的所在吧，然后在那里缘定三生——因为之后的每一个来生，我都想与你一起度过。”
姑射怔了怔，不知道早已抛到何处去的羞涩令她耳朵发烫，脸上飞霞，她有一瞬不敢直视天市，稍稍避开了一点点他心无旁骛的目光，含羞笑着点头：“好。”
直到此刻为止，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也不过与姑射和天市相仿。
直到姑射与天市在广漠中迷了路。
在寻找正确方向时，他们发现了一座从黄沙下升起的死城：“黄粱易渺”。
天市虽然怀疑抹去黄粱易渺的也是趁天下大乱出世作恶的妖魔，但黄粱易渺中除了没有人气，一切皆如常态，城中心的一汪水池竟也流动如初。
然而他们在城中略作歇息时，暗中窥视的妖灵骤然发难，若换作寻常，天市一人即可敌之，可是此时难以挣脱的幻境顺着水源根植于他的心中，真幻难分，实力大减，黄粱易渺城也在轰鸣下沉，在绝境之中，天市只做了一件事。
——他浅浅一笑，将姑射推出了即将紧闭的城门。
当遮蔽天空与日光的沙漠风暴平息，天市与黄粱易渺都消失在沙尘背面，一切从大地上彻底抹去，好像什么都未存在过。
姑射跪倒在吞噬所有的黄沙中无声嚎哭。曾经冰冷却因天市灼热的血液再度冷却，在心脏跳动的破碎中，姑射一度失去的法力复苏大进，广漠因此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大暴雨，不断激飞在沙漠中的豪雨就像是肝肠寸断的血泪，撕心裂肺地染深了整片沙漠。
重获力量的姑射在大漠久久徘徊，终于等到了黄粱易渺重现地面的那一天。可姑射在城中遍寻天市的遗骸不着，当妖灵吹嘘他如何将剑圣的七魂六魄摧毁殆尽之时，她逼杀妖灵，将对方挫骨扬灰。
姑射曾经就像珍爱羽毛一般爱惜她的力量。但在这一刻姑射才知晓，一切事物与天市相比，一切事物都显得微不足道，哪怕通天之力、哪怕泼天富贵、哪怕绝世才略，甚至天上权柄。如果可以交换，她愿倾己所有换他平安归来。
如果可以。
最后姑射只剩下了天市予她的定情信物。
他们交换信物的那天是比试箭术不久之后，那时还是暮春四月，天市却怀念起金风起时的木瓜滋味，姑射闻说后笑道：“这还不好办！”转手便以法术为他提前从秋神手中盗来了一个木瓜。
得了这一顿木瓜，天市解下自出生伊始便佩戴的踏雪寻梅佩送给了姑射。在她惊讶的眸光里，英俊的素衣男子微笑吟咏道：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昔日的笑言犹在耳边，然而转眼间落花流水春又去，故人已逝，弦音永绝，往昔的回忆已近尾声。
姑射在杀死妖灵后又世间已不死心地寻寻觅觅五百年，她仍未与她朝思暮想的素衣男子相会，就如百年前玉佩被晏常陈所盗之后，姑射返回黄粱易渺时，怅惘于城楼两侧题写的两句落寞心意，果然是：人生百年，幻如一梦；黄粱易渺，佳期难赴。
三珠树下，姑射长叹醒来。
一切都没有改变。天河之水仍然寂静而又永恒地，流向神明亦不知晓的远方。
长垣却在此时回到了天阙山上的龙渊阁。
方才踏足领地，长垣果然便察觉到了春麓的气息，转眼就见一名雪裳女子从山中飘然而下。只见她冰姿玉骨，行止高洁疏散，她在见了长垣不自主间微笑已浅浅一展，随即却又一蹙眉，瞬步来到他的身侧，满怀关切的声亦如敲冰戛玉：“上神，你可还好？”
春麓姓滕。她本是三千年前一场盛夏之雪所化之灵，有名而无姓，但在成为掌管雪的大神女之后，便继承了据说是四洲初代掌管雪的神明之姓“滕”，四洲天界之中许多神明姓氏都是如此继承延续而来。
而春麓也是天界为数不多能够与长垣保持亲近友谊的天神之一，不过天界大多都揣测司雪神女恋慕龙渊上神，不然高傲冷漠的春麓何以对长垣如此热切？
长垣见她也不禁面露微笑，道：“小伤而已，没有大碍。”
春麓道：“那个浴星官是怎么回事？为何能够伤你？”
长垣道：“她突然暴起袭击，措不及防罢了。”
“我想也是，不然放眼整个天界，又有谁能伤到上神？”春麓微一颔首，又蹙眉道，“可是这浴星官未免也太飞扬跋扈，才入天界不过一眨眼竟已将你刺伤，接下来还不知道该如何大闹天界。帝君连这类妖灵竟也随意放入天界，真是越发不着边际了，他又打算如何惩治那个新神？”
“此次算是起因在我。”长垣道，“麟趾不会追究此事。”
“起因在上神？”春麓大惑不解，“这可真是奇了！既然如此被伤的人又怎么会是上神？”
长垣听着有趣，莞尔道：“春麓，你可记得踏雪寻梅佩？我不慎曾将之遗失，一百年前你不是无意在凡尘间见到了它，于是我化凡下界将它寻回了？而玉佩遗失的这四百年之间，握着玉佩的就是这个新神。谁能想到我这块玉还成了一次定情信物？为了这块玉佩她竟追到了天上来，这是何等的执念不渝啊。”
春麓惊愕：“是姑射？”
“你已听说她的名字了？”长垣闻言一笑，“姑射，这个名字也曾是雪神之名，倒是更适合你这个司雪大神女一些。”
“……是啊。”春麓掩饰了一瞬的心慌，她随口一答，几乎没有听清长垣后面的话，“那么上神你将玉佩还给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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