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水中央第三
姑射心中波涛迅疾，可是还未等她反应，麟趾却已肃然望着她道：“姑射神君，这已有违我们方才约定。”
姑射挑眉微笑，了无惭色，“演戏罢了，若是没有让看客猜想不到的险峻转折怎么可以？”她向麟趾一礼，微笑艳丽，“帝君可有觉得出乎意料？我与龙渊上神的表现可还成功？”
麟趾惊愕，少顷他霁颜大笑，拊掌道：“但违反规则便是违反规则，姑射神君你要是说你没有任何私心干了这事，我可不能相信！你也要做好付出少许代价的准备才行！”
姑射仰头望着中央帝君，“不知道是什么代价？”
麟趾笑容中的狡猾绝不逊于姑射，他突然转道：“说起来我昨日也听说了一场好戏，那一场也非常精彩，大家都袖手旁观而不愿劝阻众星，想必那时也和今天一样看的很高兴是不是？”他暗含警告地扫了一眼顿时默然无声的天界诸神们，方才言简意赅地道，“群星落职，惩，清扫爱河；姑射失职，亦惩，与群星共罚。”
随即他转而绽开微笑，笑嘻嘻地望着代群星领了罚的姑射，“至于言而无信之事，姑射神君，正巧我听说长垣那里缺人，你暂时去补几天缺吧。怎样，只是小小的代价吧？”
星夜无光。
当四洲诸神正在为麟趾惩罚新神的举措议论非凡之时，但在诸神心中最应该关注此事的春麓却坐在一盏昏暗的灯烛之前，静静地望着坐在阴影中那道模糊的人影。
“是吗？已经都准备好了……我们的机会终于到来了！春麓，我被迫离开四洲神界已有五百年，这一次我要让所有辜负我们的人好看！”
摇曳的灯火映照在春麓如诉的雪裳之上，就像她摇曳不定的心思。对方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顿时锋利地笑道：“怎么？难道你心疼谢长垣吗？可不要忘了五百年他们是怎样想杀我的！”
“……不，我不会忘记。”春麓最终道，“您的喜悦，便是我的至愿。”
阴影中的人拊掌，他冷冷地笑道：“不知道谢长垣还有麟趾失去一切时会是什么表情？悲哀？痛苦？无助？一定会很精彩吧？对了，我还为谢长垣准备了一个余兴节目——”
他笑着道：“若是谢长垣恢复作为谢天市的记忆，却发现他的心上人已然移情别恋，会是怎样心境？若是瞧着她被我抛弃，便更是痛苦不堪了吧？”
春麓一顿，却还是从袖中取出了那块玉佩，白玉上镌刻着踏雪寻梅的图案，在阴影中隐隐放着绮丽光彩，“这是您让我取得的东西。”
阴影中的人接过，并不多看一眼，只道：“接下来便照计划行事，春麓，一日夜之后，四洲天界便将重新回到我们手中！”
“是。”春麓微微低首，“我会永远追随于您。”
阴影中的人冷冷一笑便隐去了身形，唯有春麓长久地、长久地望着那盏八宝琉璃灯，心头就像无星夜色一般暗墨。
但无论心中有怎样风雨，天色转眼便已亮起。
且不说春麓心情怎样沉重，天枢小心翼翼地窥着姑射气象难明的脸色，心情也很沉重。它又瞧了瞧身后一帮子也跟着心惊胆战的同伴，硬着头皮开口劝道：“麟趾应该不是有意要坑害姑射你，也不要太在意那件事，若是从好的方面想，龙渊阁也是至高之地，旁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此时已是昆仑山宴会的次日。姑射闻言长眉一扬：“此事我另有计较。还是说说清扫爱河一事吧，这件事听上去不难。”
他们此时便在前往爱河的路上。
大名鼎鼎的爱河与永恒静谧的天河不同，它位于最接近人间的第一重天，有一半与凡尘直接相接，而那爱河之水比围守昆仑山的弱水更要神异，它时而如弱水一般浅薄得连一芥亦不可浮，时而却又可以单凭柔弱水力撑起沉重山岳，并且无论天下有形无形之物，一旦入其爱河饮其河水，便会就此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但因为总是难以望见彼岸，故而爱河又被称之为苦海。
可是听了姑射的话，天枢却立即苦了脸，好像直接摔进了无边苦海：“麟趾哪有这么好心？清理爱河可是天界名列第一的苦差！”
姑射忍俊不禁：“第一？比叫你们沐浴这个差事还难？”
天枢诚恳地点头：“我们这个充其量只能排到第二。”
当姑射与群星来到爱河，她才真正明白星辰们愁眉苦脸的真正原因，它们竟然一点也没夸张爱河的可怕——蜿蜒逶迤的爱河竟然宛如一个臭得发绿的巨大臭水沟，那熏天臭味逼得无法让人靠近半步，河面上漂浮着各式各样已经被污水污染的垃圾，根本连爱河之水本来的面貌都无法看清辨别。
难得动容的姑射此时忍不住指着这条丑恶的臭水河，声音竟有些颤抖：“这……这是爱河？”
天枢同情地看着幻想破灭的姑射，真诚地道：“还是不要多看了吧，看多了伤眼睛。”
姑射掩面片刻，深吸一口气后她问道：“爱河怎么会是这个模样？”
天枢无奈道：“还不是凡人往里面倒了太多垃圾。眼前欺骗的甜言蜜语也好，毫无考虑的山盟海誓也罢，他们认为这就是爱，带着这些东西一股脑跌入了爱河里，最后一切破灭，有人从其中抽身，有人却溺死其中，可这些垃圾却全部留在了爱河里，于是慢慢地……就变成了这样。”
天枢随意指了一片水面：“爱河里的最多就是山盟海誓时的那些话，什么‘乃敢与君绝’啦，什么‘与子偕老’啦；其次多的就是写了永不变心之诺的书信，姑射你看，是不是到处都是？”
姑射苦笑：“没有永恒的爱……吗？只能先把这些东西从爱河里清出去了，开始干活吧。”
天枢众星愁眉苦脸地面面相觑，却也不得不施了保护周身的法术踏入爱河之中。
然而虽然众星不计其数，它们一旦齐心协力，移山挪海也不在话下，可是爱河表面漂浮的废物却实在多的令人咋舌，而且连接人间的那一侧仍源源不断地涌进各类誓言，让人简直分不清这些廉价的东西究竟是誓言还是谎言，群星竭尽全力也只清理了爱河的一半而已。
天枢抱怨连天。在抱怨的时候，它难免也抱怨到了麟趾。姑射倒是因此想了起来：“天枢，你之前说先代帝君与先代龙渊阁上神同归于尽，是怎么一回事？”
“嗯？啊，那件事啊……那时候乱得很，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太微，哦，就是长垣的父亲与先代帝君苌楚反目，他们在东海归墟同归于尽；似乎也有传闻说至今下落不明的帝君太子麟角是被长垣所杀呢。”
姑射吃了一大惊：“帝君太子为谢长垣所杀？”
“唔，似乎是吧，我没有太关心，那时我刚刚从沉眠中苏醒不久，心情不大好……也有神说，杀了麟角的不是长垣，而是麟趾吧？”天枢随手捡起水面上一封已经脏污的书信丢到岸上，在飞往彼岸的途中书信忽地自行燃烧，化成了一阵青烟。
若照往常，姑射或许会继续讽刺长垣两句，但她此时却蹙了蹙眉，一言未发。
天枢小孩子心性，说罢之后它就转头继续清理爱河去了，可方又清理了少顷，它身边又飘过一条申明山盟海誓的话音，要多腻人有多腻人，终于让在忍耐边缘的天枢撂了挑子：“坠入爱河的人都是傻瓜吗！？姑射姑射姑射，我们休息一下吧？再听这些山盟海誓我都要吐出来了！”
姑射从沉思中惊醒，闻言她无奈苦笑：“……那我们回天河休息？”
“不用，这附近有个好地方！”天枢一听姑射同意，立即兴高采烈地带头去了距离爱河最近的上神居所——
天阙山龙渊阁。
龙渊阁坐落于天与地正中央的天阙山之上，其主阁刚好被已到尽头的通天之梯建木树一分为二，树之顶端弯曲的旁枝交织成巨大的伞盖，龙渊阁大半都被笼罩其间。然而在建木之下，壮丽的龙渊阁竟与天河一般寂静，姑射甚至听得清她每一次的足音回响。
姑射观察着四周一切，但群星却显然对这里熟悉非常，一个个到了此地便飞游着自行玩耍，一时间天阙山上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让天阙山脚下的凡人们不禁仰望恋慕。
天枢到了这儿才突然想起来姑射对长垣的漠厌来，它不好再说回去之类的话，可又生怕姑射又和长垣一言不合打起来，于是忍痛放弃了游玩，陪着她留了下来。
姑射笑着摸了摸天枢的头，然而接下来她却大大出乎了天枢的意料，她竟心平气和地问道：“你的伤可已大好？”
长垣略感意外，笑道：“有劳姑射神君挂心，已然无碍了。”
姑射笑容锋利：“真是可惜，伤势竟没有恶化吗？”
天枢就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它忙咳嗽一声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可一旦两人同时望来，它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来打这个圆场，在慌张之中它尴尬笑道：“呃，不如，我们来下棋吧？”
“不用了。”姑射微微撇嘴，“料想他也下不过我，有什么好斗的？”
长垣墨如点漆的眼眸光芒一闪，“姑射神君就如此自信？不知道神君擅长何种棋艺？”
“要挑战我？”姑射顿时一声嗤笑，骄傲地道，“你想下什么，我悉数奉陪！”
长垣略一思忖，挑了象棋。
姑射听了不由抚掌大笑：“龙渊上神，这可就是你的一步烂棋了，你要是现在后悔挑一个围棋或者双陆也还来得及，我也不会嘲笑你怯战而逃。”
长垣镇定而笑：“究竟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姑射神君不如先与我下一局如何？”
姑射却笑：“谁王谁寇早已注定！”
在天枢惶惶不安的注视下，继武斗之战后，这一次他们又于棋盘上文斗起来，棋艺较胜虽然远比剑术出来的慢，可他们却在不知不觉中酣战十局，当结果出来时，姑射的脸上却是铁青一片。
十连败。
“姑射……”默默缩在角落的天枢在周身光芒之下已然汗如雨下，决定只要姑射发起狂与长垣厮杀起来，它便立即叫上群星飞速去九重天求救。
“观棋不语真君子，你那边去！”姑射猛地一拍棋桌，白玉棋盘陡现裂纹却又转瞬恢复如初，“你！再来一局！”
长垣莞尔一笑：“谁王谁寇已经定局，无需继续了吧？”
姑射怒而扬眉：“废话少说，还不继续！”
长垣轻笑：“恭敬不如从命。”
战局重开。
天枢却是看出来了。若论棋力，姑射与长垣这两个万年神灵都不弱势，长垣虽然略胜一筹，但他好似慢慢变得对姑射的战术和心理极其熟悉，每一步都能料敌机先，后几局甚至一改沉稳作风顺着姑射的话头逗她玩，姑射本就因一开始输给了仇怨之人而恼羞成怒，察觉到对方的玩笑更加心态不稳，根本无心考虑棋局，于是赢面极大的局也输得一塌糊涂。
不过第十一次棋局再开之后，一败涂地的姑射却调整了过来，她完全将长垣视为无物，长垣最擅长的弃子攻杀竟也为她将计就计。
“将军！”将死长垣的那一刻姑射抚掌欢笑，笑靥顿与日月齐辉，她得意地瞥了一眼谢长垣，正见素衣男子噙着微笑心无旁骛地望着她。他的眼眸清澈而安静，在一刹那，她在长垣的眼底看到了那一树似曾相识的桃花沉醉。
五百年前早已模糊的记忆突地浮上心头。
记得她与天市有闲时也常下棋，最初是她杀的他丢盔弃甲，后来他便与她平分秋色，最后却是他胜多败少了。
姑射不愿服输，更不喜欢失败，但她也不屑因为天市让棋获得胜利，于是常常在煎熬苦战后才转败为胜，当她欣喜若狂得意欣赏来之不易的胜利时，天市也便这样静静坐着望着她微笑。
没什么惊心动魄，但这愿意包容她一切的浅浅一笑她却记忆了五百年而不曾忘怀。
“……天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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