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水中央第四
眼前的谢长垣与记忆之中的天市骤然重叠，姑射好似坠入恍惚梦幻一般，终于喃喃念出深藏心底的珍贵之名。
长垣惊怔。姑射念出的这两个字触动了他，有一瞬间他的胸中波涛激荡，可是令他感到无稽的是他全然不知晓这汹涌波涛是因而何起。就好像，他第一眼望见姑射时无由升起的心痛，还有方才斗棋时他无端感到的亲昵。五百年前他究竟遗忘了什么——
“天市？”天枢诧异，“姑射，你为什么突然提起天市来？你想去看天市吗？”
姑射回过神来更是惊诧：“可以去看天市？”
天枢笑眯眯地连连点头：“姑射你要去吗？天市垣就在天河的东北方，是天上的贸易街市哟！说起来长垣因为受到太微垣中长垣星的眷顾，因而名字也取自我们星辰，寓意是帝君最坚实的护城墙呢。”
姑射望着长垣，难得毫无敌意的微微一笑：“原来你的名字也是天上一颗星的名字啊，很好听的名字。”随即她正色，“长垣上神，我有一件要事想询问你。你在百年之前究竟将踏雪寻梅佩遗失在了何处？”
长垣望着姑射的笑容一怔后，道：“我记不清地点了。”
姑射顿时面露失望，她微微垂下眼帘思忖，长垣的心却也随之一颤。他有一瞬的冲动，遗失的过往都无关紧要，将踏雪寻梅佩送给她亦无不可——
“哎，姑射！”天枢却是低头看了一眼龙渊阁之下，它的视线迅疾穿透了天阙山，投向人间凡尘，一瞬之间望穿了大地的极西，禁不住光芒色变，“太阳金乌要到虞渊了，姑射，我们得要回天河去了！”
姑射略一迟疑，她还是道：“那我便留在龙渊阁吧。长垣上神，你若有事，便将之交予我。”
群星尽数离去。失去了群星欢笑的龙渊阁瞬间恢复了寂静，但与天河的静谧不同，龙渊阁毫无生机的静默只让人感到惶恐，姑射忍不住扫了眼前的谢长垣一眼：“你当真居住在此？”
作为四洲天界的头号神明之一，这个居所是不是太过冷清？
长垣仿佛看穿了姑射的心思，淡淡笑道：“在姑射神君的心中，龙渊阁应该是怎样的？”
姑射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觉得龙渊阁应该更加繁华，静默或许更适合天地间的知识之所……我只是觉得你会有些寂寞罢了。”
长垣微微怔忡，随即他却微笑。他埋藏在心底从未向他人暴露的话，此时他却真诚地愿意与眼前这名不过数面之缘，甚至还在憎恶他的红裳女子分享：
“曾经这里并非如此。我的亲人还有我的好友都曾在此地欢宴高歌，尤其是我的一位挚友，一旦他高唱欢歌，四洲山河都会模仿他的歌声，天地风云为他起舞，太阳金乌为他迟迟不落，明月婵娟为他低影徘徊……我与麟趾一直都很信任他。”
姑射心有所动，她不禁问道：“这个好友是太子麟角，是吗？”
长垣一怔：“是天枢告诉你的？”
姑射从来不屑掩饰，她微微一笑便道：“不错，除此之外，我还听说了有关你杀死帝君太子的传闻。”
长垣淡淡一笑，声音不大，却足以令人震撼：“当时天枢突然陷入沉眠，所以它不大清楚事情缘由……杀了麟角的确实是我，整个天界皆知。姑射神君若是想避离祸端，最好疏远我这个龙渊上神为妙。”
姑射反而笑了：“你这么做不怕背负骂名？”
长垣也微笑，像是戏谑又像郑重：“我做我应做的，万死亦不辞。”
姑射蹙眉凝视着他。似曾相识的说辞，甚至人也是似曾相识的，可其中却又掺杂着少许陌生。人的心便是如此矛盾。在失去天市之后，她抱着一往无前的单纯希望寻找着天市，可是她当真寻找到了与天市极其相似之人，她却望而止步，颇有近乡情怯之感。
眼前的谢长垣是不是她一直以来寻找的天市？如果他是，他为什么会迟迟不来寻她？为何会将她忘却？如果他不是……天市究竟又在何处？
而那头的长垣也在茫惑之中。按照春麓的描述，虽然玉佩之事仍有疑点，但五百年前与他争斗的大概便是姑射了，她正是害他险些魂飞魄散的罪魁祸首，可他纵然努力回忆，找寻她狂傲不羁之处，奇异的是，他依然对她没有任何厌恶之感。
他看着她微笑嫣然，心中唯有晶莹如玉壶冰心一般的安静、忧伤与喜悦。
两人相对而坐，分明是同样心思，两颗心却心思重重，也不知道何时他们各自陷入了沉默，直到一阵银铃般欢快的笑声将他们唤回了现实之中：
“福圆，快看那里有两只呆鹅！”
“嘘，寿禧，你的声音太大了！”
姑射与长垣同时循声望去。
明月今日距离龙渊阁极近，两人抬起头来，只见月光尽情地挥洒在龙渊阁之上，月中宫殿大半的精致屋檐都掩在一树厚如数丈积雪般的百丈月桂之中，有两个梳着总角的小小童子正坐在月桂树上托腮望着他们嬉笑。
看他们望了过来，小小女童顿时精神一振，一拉身边保持缄默的男童，直起身来向他们挥手，男童紧张地拉着她的衣角：“寿禧，小心掉下去——”
小女童却笑：“没妨碍的！真要掉下去长垣会接住我！”她盈盈笑着将两手竖在腮旁扬声道，“长垣，龙渊阁好久不见生人了，想必她就是浴星官姑射吧？初次见面！我是月宫的玉兔寿禧！他是福圆！”
姑射为她的热情所感染，竟也不由自主地向她挥了挥手，寿禧顿时喜笑颜开，高高兴兴地道：“刚刚你们的谈话我们都听到啦！长垣，花前月下的时候怎么会突然提起麟角那个罪有应得的家伙？你应该学学麟趾，这时候应该给神君唱歌才对，这方面你可不输给麟角啊！”
长垣简直不敢看姑射一眼，尴尬地咳嗽一声：“寿禧，不是这么回事——”
姑射见状却嫣然一笑，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会唱什么歌？”
长垣这才移目于她，眸光如春山澹澹：“神君当真想听？”
姑射粲然笑了，她抛却了方才的一切忧思忧虑，这时她仿佛有回到天市身边的错觉，每分每秒都是如此新奇与绮丽，令她目不暇接，忘却了万年寂寞：“当然！”
寿禧率先鼓掌：“长垣，就唱《月出》如何？”
长垣微笑着颔首。他微微一顿，放声高唱：“月出皎兮，姣人嫽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一刻整个九重天都悄然宁静下来，唯有风游走在天阙山万花草木之间，声响簌簌。
长垣继续唱着，与歌声一般皎洁的月光低垂下来，天边银河璀璨不再闪动，美景绝世，可姑射却出神地看着长垣，而长垣却也恰在此时悄然转过头来。他唱着“月出照兮，姣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在这朦胧悱恻的月光之下，红裳女子浅笑望着他，仿佛远隔云端，又仿佛近在咫尺，曲中缥缈的月下美人，或许正是眼前之人吧？
姑射与长垣的目光不期而遇，两人一怔之下都掣电般迅疾移开视线，待姑射镇定下心神，她讶然察觉寂寞而无颜色的龙渊阁竟不知何时被怒放灿烂的紫色薰华花海所包围，这漫山遍野的细小薰华本是朝生夕死之花，可在长垣的《月出》中竟不顾朝晖还未到来竟已绽放，随风舞动时仿佛跳跃的欢笑。
寿禧却是捂嘴偷笑，悄悄拉着身边福圆的袖子：“两只呆鹅、两只呆鹅！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看的戏了！”
福圆无奈道：“寿禧，当心他们听到了——”
“我已听到了！”姑射含笑，她此时的眼眸没有了剑光锋利，亦如月色般明耀，“寿禧，你可知道我是谁？不怕我去找你的麻烦？”
长垣失笑。他算是摸清了姑射的性格，若她真想找寿禧算账，只怕早已提着剑登了月宫，哪里还能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和寿禧聊天？
可寿禧哪里知道这些，她在姑射登上天界以前便对她闻名已久，此时不由花容失色，一把抓住身旁福圆的胳膊：“你，你别过来！福圆可是会保护我的！”
姑射莞尔一笑：“如果你也唱一首歌，我便不去找你的麻烦，如何？”
寿禧定了定神：“当真？”
姑射傲然道：“我姑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就这么说定了！”
福圆稍稍扯了一下寿禧的袖子，满脸担忧：“寿禧，你不是唱歌走音吗？万一你把她唱恼了怎么办？”
寿禧附耳道：“你大声地和我一起唱，我慢慢放轻声音，最后只比个嘴型不就好了！”
“这样行吗？”福圆还是担忧，寿禧却已信心满满地拍着胸脯，“那时他们听你唱听得入了神，哪还注意得到我！”
两个月宫中的小小人儿商议定了，寿禧煞有其事地咳嗽了两声，以全然走板的调子起了《鹿鸣》，福圆熟练地以高声接过来并压下了寿禧的声音：“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两个小滑头！”长垣和姑射哪里看不出他们的花招，却也不去拆穿。在微笑的瞬间，两人不禁又悄悄望了对方一眼，却正好再度望入对方的眼中，两人立时两两别头，心潮久久难平。
寿禧此时已停了歌声只做口型，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她禁不住嘟囔：“这两人已经有几万岁了吧，怎么也和人间的那些小孩子没有两样……”
《鹿鸣》并不算长，不过片刻福圆便已代寿禧唱完了这首，长垣和姑射还未有反应，却听九重天之上忽地传来赞叹的拊掌与笑声，只听对方又笑道：
“看你们如此开怀，不如也算上我一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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