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风雨第一
四洲剑圣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继为剑圣的天市珍爱四洲的程度，有时甚至令姑射感到嫉妒。
在姑射刚与他同行时，她曾为了讥刺他而问他：“天下苍生有什么值得你守护？凡人最是自私自利，最爱落井下石，最喜赶尽杀绝，见利便忘义，万年以来我不知见了多少，你们剑圣难道便是为守护这些便是尽数死了也没什么所谓的人而生？”
天市一怔后，却道：“寻常人本就是优先为己而考虑，这是本能，我亦如此，这是芸芸众生必须承认的一部分；人心的阴影是不会消失的，剑圣正是为了克制阴影，让光明永远比阴影更大而存在。”
姑射艳丽的笑中带冷：“我却没看出人心除了阴影之外还有什么。”
天市略略沉默片刻，道：“姑射，你或许知晓剑圣是如何挑选继承人吧？初代剑圣不愿令其绝技仅流传在固定血裔中，最后将剑圣变为高高在上、睥睨百姓的神，所以历代剑圣挑选传人最初的选择都是那些或是无亲无故，或是生存在人间最底层的孩子。”
“我曾经便是其中之一。”
姑射微微一怔。
她不是不知晓剑圣挑选继承人的要求，也一直清楚剑圣表面风光，其实是个万人避难的苦差，没人愿意自己的孩子出去拼死，但眼前的素衣男子宛如芝兰玉树，耀眼强悍的令人一见难忘，她于是便偏颇地认为他本来的出身也该是匹配这风华的。
这当真是先入为主的偏颇，战祸之灵竟也为人间的偏见所影响了，却其实无论是怎样的英雄，在成年之前都曾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孩子。
“那时太小，只记得我父亲是个商人，他极少停留在家，后来据说死在了外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再也没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娘亲一人拉扯着我勉强度日，但她到底想寻回父亲的尸骨，于是没日没夜地做活，很快便积劳成疾。在她临死前，她将我托付给了她的亲戚。
“那户人家不久便搬去了更大的城镇，我也跟着他们离开，大概过了两年左右吧……然后我独自逃回了家乡。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哪怕死，我也要与真正的亲人死在一起。”
姑射没什么动容。她没有心，对人间惨烈也见的太多，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动容之色：“之后便是你师父救了你吧？”
天市却摇头。
“那是更之后的事了。我逃回家乡本想缩在小小的茅草旧居里等死……是左邻右舍的一碗稀粥救了我，可等救醒了我，他们却问我来要那碗粥钱，那时我想他们实在刻薄得很。可既然没法死，就只好为他们做些跑腿的活计抵债，不过在八岁上，每天能做的事实在有限，结果没出几个月，整个乡里上上下下，甚至隔壁乡的乡人每个人我都至少欠了他们一碗粥钱。”
姑射嫣然。她听着天市受苦，才有了认真听下去的兴致：“然后呢？”
“大概是我娘的遗风，我不愿欠任何人的人情，于是我决定还完这些粥钱再去与娘亲相会。可一碗粥滚一碗粥，也不知怎么我就背了一笔天文数字，最后他们说，要有一颗金珠才能还清债务。”
姑射挑眉，毫不客气地道：“几碗粥再怎么滚利也不可能抵一颗金珠的价值，他们便是在欺负你年幼，想让你为他们无限期干活罢了！”
天市苦笑道：“在这时我遇见了师父。我最初的想法与你一般，所以当听说师父愿意收我为徒时，我高兴的差点飞起来，唯一的担忧便是乡亲们或许不愿放我离开。”
“那时当真是尴尬透顶。乡亲们一听说师父想带我走，万分不客气，轮番上来便将师父的身家底细质问了个遍，甚至要师父当众演练一遍‘天问’剑法自证身份，好像他是个绝世骗子似的，如此慢待，我简直怕师父一生气扭头便丢下我走了。”天市微微地泛起了笑意，“可不管乡邻说什么，师父都一一照答照做，就是‘天问’也当真在大庭广众下表演了一番，乡亲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他却大笑了起来。”
姑射嗤道：“你师父一贯没有剑圣威严。”
天市只是微微地笑，道：“总之，师父虽然自证了剑圣身份，那一颗金珠他也拿不出来，可谁知乡亲们却给我准备了一场饯别饭，一路送我到村口，让我好好跟着剑圣，对金珠和欠债之事只字不提。”
姑射意外。她略一思忖便轻蔑地笑了：“他们想来是迫于剑圣的威名而不敢提起此事罢了。”
“可当真如此吗？若他们当真想要钱，踏雪寻梅佩拿去便是。”天市却反诘道，“小时候怨怼他们，可现在想来他们向我索要第一碗粥钱根本与刻薄无关，却是怕我再度求死；粥滚利也是唯恐我失去求生意志，不断给我活下去的理由……
“那时我常常在跑腿途中就跑去乡里的私塾外面偷玩，每个人都知道，可包括私塾先生在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在外面听了一季又一季的讲课，这样的事还有许多许多……”
姑射还能回忆起那时天市眼中的天光。那本不是什么愉快的童年，可他眼中的光芒却是如此清澈无瑕，那光芒，想必就是他想守护的人们所保护的东西吧——“师父发现了我的天资所在，可真正让我活下来，让我能等到师父的人，却正是那些被你蔑视的平凡之人啊。”
“所以，我决定尽我此生守护他们。”
正因为懂得苦难，得到温暖，英雄才成为了英雄。
纵使人心的阴影再过深重，无私的光辉也绝不会就此隐没，这闪耀的光在当年拯救了天市，天市又转而用这道光照耀了姑射。
哪怕姬麟角已改变了作为天市时的初衷，但姑射从天市处得到的这颗心却无法改变——
不过到目前为止，麟角守住了对姑射的承诺，没有令雪域神祇打破四洲之上的平衡，四洲仍保持着近两百年以来的四分格局，九重天上的异变还未波及四洲，似乎雪域人还未得知天上神祇的争斗变化。
一切都很平静，这正是姑射所求，可是她隐隐感觉这一切不会永远平静，暗流仍在涌动，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
除了四洲大陆，姑射也密切注视着九重天。
可是雪域神祇将整个神界把握的密不透风，她无法从任何异陆神的口中获得任何哪怕再无关紧要的消息，他们敌视着出身四洲的神祇，这其中却也没有排除他们称为“少帝君”的麟角。
这蔑视很微弱，也很克制，可姑射却敏锐地觉察到了这蔓延在所有雪域神祇心中的轻蔑，她不清楚麟角究竟是如何掌握了雪域神祇，可他显然没有得到他们的真心尊敬。
麟角——他知晓他的神权建立在海市蜃楼之上吗？还是说他只要实施了复仇，其他的他便一概不再在乎？
紧随麟角脚步离开天街的姑射，在不过短短一天之内，便在天枢的襄助之下排清了九重天与四洲此刻不容乐观的局势，一旦清楚这一切，姑射的心便宛如坠入了深海之底。
“看样子雪域与四洲之间，无论是神祇还是凡人——这场大战是注定爆发，无法避免了。”天枢下了定论，颇为不负责地道，“但失却神祇庇护的四洲一方，想必会输吧。”
神祇不得直接介入人间世事之中——这是建立于神祇血脉之中的法则。
但大部分神祇的根本力量都来源于人类的信仰，信众越广，则神明的地位升的越高，所以为了自己而考虑，虽然无法直接干涉世事，神明会以降下神谕等间接方式来驱动世事的走向，在紧要关头，更常使用的方法则是【入界化凡】。
塑造凡胎入世的神祇虽然失却了属于神的力量，可他们保留着神的记忆与经验，又有着天上的同盟，远超凡人的他们轻易便能够撼动洪流，将历史推向更有利于他们的方向。
这个方法千万年来屡试不爽，当四洲与雪域两陆交战，也正是神祇化凡入世交锋的时刻，可四洲的守护神祇却已被一锅端，四洲完全失去了保护壳，暴露在了雪域眼皮子底下，这也正是天枢直接断言四洲必输的原因之一。
姑射紧蹙眉头。
雪域，恐怕不日就要向四洲挥下屠刀了——她想要守护天市的苍生不被洪流吞噬，可仅凭她一人能够抗衡整个雪域天界吗？而且这是否意味着要与放弃初心的麟角决裂？
“天枢！——天枢、天枢！！救命！拜托你救救福圆——！”
突然天河之外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呼喊，却是月宫玉兔之一的寿禧，小女童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浑身狼狈，小小的脸上满是泪痕。
“寿禧！发生什么了？”天枢错愕。
寿禧却又一眼望见了姑射，仅存的理智令她警惕站定，声音尖刻：“姑射，你这个四洲的叛徒怎么会在这里！？”
姑射制止了天枢，冷静地道：“你且说福圆如何了？”
一谈及此，寿禧仅有的防备立即全线垮台，她大哭起来：“天枢，只有你能救他了！拜托你救救福圆！我与福圆去天狱救南方帝君，谁知却被姬麟角发现了，福圆拼尽全力让我逃了出来，可、可是！姬麟角他、他要将福圆扔下九重天！”
“！？”
姑射虽然成为四洲神祇时日尚浅，可她对九重天上的刑罚也略知一二，除了夺去神位、罚入轮回、幽禁天狱之外，最为狠戾的惩罚却是堕下九重天。
不要小瞧这“堕下九重天”区区五字，它的背后代表着此神背叛天界，将在堕下九重天时，在天雷与逆风中魂飞魄散，彻底从天地之间泯灭消亡，没有轮回，亦不可能重生，是四洲天界对背叛者最恶毒的诅咒。
轮回不再。魂飞魄散。——这亦是姑射最感到恐怖的字眼，她因为天市的死最恐怖这些字眼。
“寿禧，天——不，姬麟角在哪儿？”姑射脸色微微发白，可她的神情却空前镇定。“我一定不会让他魂飞魄散。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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