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回
两个女使皆屏了息，齐齐朝屏风那方向看去。
话音落下，就见从屏风后走出来了一个生得极为俏丽的姑娘。
她头上戴着白角冠梳，绾着双鬟髻，发髻上挂蝶形金簪钗，钗上镶着晶莹剔透的珠翠；身上穿着缎面粉紫色直领对襟褙子，里面是件厚厚的襦裙；裙边系着白玉花鸟玉佩，裙摆处用金线勾了一圈折枝花纹，隐隐看到脚上穿着带着兔毛的小皮鞋。
那一双微微含笑的杏眸盈盈似三秋之水，又似云中皎月。
白皙的肌肤如凝脂一般细腻光滑，眉梢眼角间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清纯与灵动，仿佛是轻风微拂过的三月的灼灼芳华。
这姑娘就是这棠宁园的主人张清嫣了。
张清嫣走到琉璃屏风前，站住了。那如画的眉毛微蹙，疑惑地瞧了这两个丫鬟一眼,问道：“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刚说完，就听一声抻长了，仿佛受了很大委屈的哭声，张清嫣一惊，看见秋秋用手指拉着袖口正在抹眼泪。
冬梅在一旁也是一副措不及防的表情。
她与冬梅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但二人的眼神里却仿佛在无声地互相询问着。
之后她们的目光又落回了秋秋身上。
想着秋秋年龄不过总角，是个遇事沉不下心的年纪，若是真遇见什么大事，这般哭泣倒也能理解。
张清嫣沉思片刻，从怀中取出手帕来，伸手为哭红脸的秋秋细细地擦掉了泪痕。
“瞧着，这才隔几天，又掉小猫泪了嗯？”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捏了下秋秋的脸，一双杏眼微微一弯，仿佛可以溢出星光来。
秋秋四周尽是姑娘身上的淡淡香气，声音也听起来像清泉一般温柔甜美，她顿觉心安许多，哭声渐渐小了。
“还没说家中出了何事呢怎么就哭起来了？有人欺负你了？”张清嫣看着她道。
秋秋瞄了姑娘一眼，摇摇头，似乎想说话，可一张口情不自禁地抽泣了两声。
一旁冬梅没忍住，弯腰捂着嘴噗嗤的一声笑了。
秋秋怨气哼哼瞪冬梅一眼，终于哭着开口：“姑娘，奴婢听府里有人说宫里的蔡总管来传官家圣旨了，好像是要降相公爷的官职，我们怎么办啊？”
话一出口，冬梅就笑不出来了。
张清嫣闻言微微一愣，她还未垂下的手停在半空，纤细的手指将帕子紧紧捏住。那秋水似的眸子在不安地轻颤着，只感觉自己在听到父亲被左迁的同时心里像是突然被什么揪住了似的，呼吸也跟着停滞了一瞬。
许久，她将手臂垂下，轻声道：“真的？”
无力的声音在空气中只挣扎了一下便彻底殒没，因为在她问的瞬间，便意识到，自己只是在抱着侥幸心理罢了。
窗外美丽柔和的雪仿佛在此刻变成了不知人间冷暖的兵器。
张清嫣愁绪萦怀，默不作声地站在雕刻着红芭蕉的琉璃屏风前，却见那红芭蕉都不及愁眉的美人明丽。
她眼中渐渐氤氲起了雾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这一刻，有千万种情绪掠过。
她只是一个姑娘家，所以，无论是自己父翁做了什么错事，还是这个家的起落，二者如何，她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母亲病逝已有三年，现在她连倾诉的人都找不到。
张清嫣此刻真的无比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像是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的孤叶，将碎未碎，无力挣扎。
这时候，父翁和哥哥弟弟们一定比自己还要难受。
她将将忍住眼泪，眼圈有些浅红，但声音却十分冷静：“没事，先不要担心，我去瞧瞧。”
也就是这时，门帘忽地被人撩了起来，可见外面的雪依然没停，白茫茫一片。
先前取笑秋秋的那个女使正抱着花瓶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枝打着花苞的梅花。
女使见屋里这景象，有些不知所措，用她那略有稚气的声音试探着问道：“怎么了？”
冬梅向她使了使眼色。
那女使心领神会地住了口，默默地将花瓶和梅花小心的放在窗边的桌子上，修剪起了花枝。
张清嫣正准备走，冬梅眼疾手快地拽住她，一脸认真道：“姑娘等等，蔡总管此时应该是还未离府，相爷可是吩咐过，有外人在姑娘不可随意出入正院的。”她顿了一下，看着张清嫣的脸，“姑娘天生丽质，可莫要让那内官瞧了去，蔡总管可是官家身边的红人，他看到了，那官家不也知道了我们相府还有这么个美貌的小姐……”
张清嫣看着她向自己眨了眨眼，意会了话中的意思，顿觉无奈，道：“你怎还有心思考虑这些？”
冬梅道：“姑娘，不怕一万，可要怕万一呀。”
不知为何，张清嫣感觉冬梅在说这句话时，语气竟有几分苦口婆心的味道。
她心里忽然有些触动，但又一次感到了无助，“那我们怎么办呀？”
冬梅眼珠一转，道：“不如姑娘乔装一下，扮成男儿模样，从偏门出去瞧瞧，看看府门上的匾额，有没有摘下来。此时定是有不少百姓围观，姑娘到时混在人群中也能看个大概了。”
看姑娘神情仍是有些担忧，冬梅忍不住砸了一下嘴。
张清嫣瞥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些不太情愿的意思，嘴里却道：“那好吧。”
张清嫣和冬梅乔装之后便从偏门出去了，秋秋本也想去，张清嫣看她情绪不稳就没同意。
确实如冬梅所料，自己家的府门口那里已经围了一群百姓，张清嫣她们到的时候，正有一些仆役模样的人搬了梯子来，放在府门旁。
张清嫣拉着冬梅从里三层外三层人群中穿过去，一直挤到最前面。
虽说她此时穿的是男装，还披着斗篷，但衣着光鲜，再加模样生得俊俏，在人群中便显得十分乍眼，十足的一位白面儒生。
人群里几位年轻一点的姑娘眼睛一亮，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来，一边笑着偷瞄“他”一边在互相倾耳讨论着什么。
“瞧着那边的公子，生得居然比我们女孩子还好看。”
“对啊，看他皮肤好白好光滑。”
“走走走，挪挪位置离他近些。”
说完，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朝张清嫣所站的位置费力挪了挪，直到被人密密实实挡住终于走不动了才肯罢休。
张清嫣盯着那几个仆役，料到他们是来摘牌匾，心里五味陈杂，身边几人议论的声音清晰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只听一个苍老又沙哑的声音缓缓道：“张相公做事和品行善良公正、忠义不二，怎么会被罢相了？”
又听一中年男人接话道：“可不么，听人说连向相公也一同被罢了。”
“莫非和薛惟吉的遗孀柴氏有关。”说话的又是另外一中年人。
“嘘！这事在人家门口休要胡言，小心被人听了去，就算这相公日后不寻你麻烦，那另一位相公也要寻你的。”那中年男人声音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张清嫣顺着声音瞧去，就见身边一位年近耄耋的老者，单手拄着杖，身形嶙峋，另一枯瘦的手抚着花白的长须此刻正与两位中年男人谈论着。
这几人的对话忽地提醒了张清嫣-- 在去年年末，薛惟吉的遗孀柴氏与父翁已经商议好了要改嫁过来，彼时，张齐贤续弦的第二位夫人已故三年。
柴氏嫁过来本该是一帆风顺的事。
谁知薛惟吉元配的儿子薛安上却一纸诉状将柴氏告到了开封府，状告柴氏想卷走薛家的万贯家产另嫁他人。
那时候人几乎都知道了柴氏要嫁的人是现任右仆射张齐贤，而薛安上闹这一出无疑是在和张齐贤作对。
虽说他祖翁薛居正是太宗时期的宰相，但现在的薛安上却只是个挂有虚职的赌徒。
或许，薛安上算准了官家会依着他祖翁的面子给个交代。
被告当天，柴氏就偷偷跑来了张齐贤的府邸求助。
当时张清嫣恰巧也在，印象极深，记得那天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只有柴氏在哭诉，其他人都不说话，尤其是父翁一直狠狠地拧着眉头，脸色阴沉地可怕。
从柴氏哭得断断续续的话中众人了解到，向敏中已经从薛安上手上买下了老宅。
向宰相让柴氏搬出老宅，但柴氏在转移私藏的财产时候却被向敏中无意中发现，并告诉了柴氏的继子薛安上。
薛安上赶到老宅的时候，柴氏已经将财产转移至他处，如此扑了个空，逼柴氏交出私觅的财产，她愣是没承认私藏财产一事，气急败坏的薛安上才把柴氏告到开封府。
柴氏一边用帕子擦着眼泪一边道“向相公曾想过娶我过门，我当时铁定心要跟三郎了，自然没有同意，没想他竟记恨于此，不惜怂恿安上把我逼到如此境地。”
她说话时楚楚可怜的模样，论谁都要心生怜悯。
张齐贤沉脸思虑良久道：“薛相公仙逝后，先帝便下了诏令不允许买卖房宅，向相公与薛安上如此作为是为违反诏令，应律当罚。”他看向柴氏，目光如炬，“你把这些同官府讲去，那他们二人如此讨不得好。”
“但是，”张齐贤话锋一转，“是你私藏财产在先，错在于你，应该把财产尽数还给薛家兄弟。”
后来，真宗皇帝派了一位司门员外郎来彻查此事，柴氏照着张齐贤的意思说了，却独独没有承认自己私藏财产之事，还反咬了一口向敏中诬告，是因自己没有答应他所提出的婚嫁之事。
皇帝一听，此事竟与平章事向敏中有关，忙将他召进宫来询问。
向敏中矢口否认，说他不久前丧妻根本不想再娶，便没有过想娶柴氏的意思。
这么一否认，事情便变得错综复杂起来，又瞧着此事关系到当朝两位宰相，真宗皇帝倒有了息事宁人的意思，也不再追究了。
但是不过几个月，在人们快把这件事淡忘的时候，柴氏突然独自一人到开封府击鼓喊冤，并拿出了向敏中买薛家宅子的状文。
事情一下子变棘手起来，真宗皇帝不得不把这事交给御史台处理。
想到这里，张清嫣发现府门口的牌匾不知何时被摘下了，府门上空落落地，人群也不似先前那般拥挤。
这件事情再后来如何，她便不知了，父亲被罢相与柴氏有什么关系，她更百思不得其解。
张清嫣又定定瞧了一会那空荡荡的府门，转身离开。
冬梅追上去小声道：“姑娘不必过于担心，这次罢相不过官家给个交代罢了，这官路沉沉浮浮也是正常，相公爷如何官家比谁都清楚着，等熬过这段就好了。”
张清嫣一直闷头走着，也不说话，忽地站住了，看向冬梅，似乎在思考着她的话。
冬梅又道：“姑娘既然出来了那就散散心吧，这一直闷着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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