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回
一曲琵琶终，在一片鼓掌喝彩中，弹琵琶者幽幽转了调子，两排乐师在旁吹笙击圆鼓，陈晴晴终于在众人的拭目以待下唱起了小曲儿。
她嗓音甜美清婉、细腻动人，像是一只黄莺绕梁而鸣，那些食客听得欲仙欲醉。
雅间里，赵景奕听是五哥要来，倍感高兴，问六哥赵元偓道：“五王兄近来可好？”
赵元偓一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先叹了一口气，道：“不是很好……”
两人正说着，陈晴晴一曲唱至高潮，二楼有几个喝得微醉的年轻男子探出头来，扯开嗓门喊道：“陈晴晴。”一边喊一边将手中的金银首饰扔到了戏台上，砸得“稀里哗啦”响。
这几人的举动引起了全场一片的骚动，一楼散座也有一些人站起身笑嘻嘻迎合着二楼的喊声，甚至有人将自己戴的幞头摘下来也扔到了戏台上。
赵元偓瞧了一会，也忍不住敲起了桌子，打着节拍，嘴里哼哼唱起来。
这整个过程将赵景奕看得目瞪口呆，他从窗口望去，却见台上的陈晴晴仍旧雍容不迫的模样，心里莫名起了一丝敬佩之心。
这敬佩之心刚萌生，却听自己肚子“咕”地一声强烈抗议，还带着节奏，给他自己都吓一跳，这才想起来他今天还未吃过一口东西，现下已经饥肠辘辘了。
事实上在这之前，他已经盯着面前盘中的鸡腿有一会儿了。
他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佳肴，犹豫一下，左手无意识地搭在了自己的嘴唇上方，右手拿起了筷子碰了碰鸡腿，刚夹起，六哥猛然转过身来搭了几句话，硬生生将已经腾空的鸡腿滞留在了空中。
赵景奕看见六哥赵元偓面容已然微醺，四句话里有三句都离不开陈晴晴。他开了窍似的，忽然听出些端倪，长长地“哦”了一声，眼里尽是了然的笑意。
然后他把鸡腿夹到自己碗里，凑过去咬了几口，一转头正好与一路同自己到京城的侍卫对视了一眼，显然，阿冷也饿了。
阿冷是赵景奕的侍卫，从小就跟随于他，几乎寸步不离。
赵景奕唤阿冷过来，道：“你去买些吃的，和堂倌说账先计我身上。”
阿冷点点头，正要走。
赵元偓听到声响回头，道：“哦，阿冷也没吃饭？楼下散桌有我们人的，你去拼个桌，要是他们吃光了再叫堂倌要些。”
赵景奕谢道：“不用麻烦六王兄了。”
“哎？”赵元偓摆摆手，“说好了为八弟你接风洗尘，怎么会差你那侍卫一顿饭钱？”
赵景奕想了想，笑道：“那多谢六王兄。”
“去吧。”
阿冷走后不久，就有人缓慢踏入了雅间，脚步声听着有些沉，把地板踩得“咚咚”地闷响，像是没什么力气的人拖着自己的沉重身躯在走着。
正在吃东西的赵景奕听到声音，余光瞧见有个人影，他咽下食物，转过头来，看清来人时，一股难言的酸楚便哽在了喉咙处。
来人正是兖王赵元杰。
赵元杰穿着官服，幞头被他的随从拿着，看起来是办完公务匆匆赶来。方才爬了三楼，赵元杰正喘着粗气。
以前的五王兄爬这么高的楼不会如此喘的。
赵景奕看着五哥蜡黄又清减得过分的面颊，站起身来，还未讲话。赵元杰已经走过来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仔细打量两眼，道：“这是穿的什么？灰头土脸的。”
他身上带着一股寒腥气扑面而来，是将外面的冷空气带进屋里来了。
赵景奕问候的话被五哥一下子就堵了回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褐衣，又抬头看着赵元杰，无措地眨了眨眼，不知道说什么了。
随后，他看见五哥笑了，那双浑浊昏暗的眼中微微亮起了光，眼角处也笑出了深深的褶子，也许他是真的心情不错，但眼下的黑眼圈与干巴巴的嘴唇却显得他十分憔悴。
赵景奕原本那清明的眼底忽地翻涌起来，他也想回以笑容，却是笑不出来，只是上前一步对其辑手，才问道：“五王兄近来身体可好，方才我听六王兄说你夜里总是咳嗽，心里有些担忧，太医怎么说？”
老六赵元偓本是瞧着表演的，这听到赵景奕提他，耳朵忽然尖儿了似的转过头来，看见赵元杰，站起身辑手笑道：“哟！五王兄来啦。”
赵元杰也对二人回以一礼
赵元偓说完叫来一直候着的堂倌。
“快给我五王兄上几盘清素一些的热菜，千万不要过于油腻。”说完他伸手对二人道，“都坐都坐。”
三人坐下后，赵元杰视线重新落回赵景奕身上，没回答方才的问题，而是认真端详了他一会，缓缓道：“长这么高了，我记得你离京城时还跟个小豆丁似的。”
赵元偓也接话道：“可不是，我刚瞅见他时还没反应过来，心里想着这是哪家翩翩公子，生得相貌堂堂、身型俊美、风流倜傥，再一细看，这不我八弟嘛。”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赵景奕本来心事重重，听六哥把自己夸得天花乱坠，他惊讶地挑了挑眉，看着六哥笑得要仰过身去，身子都弯成了一道弧线，他又皱了皱眉，也要笑。
一旁的赵元杰略带严肃地瞥了赵元偓一眼道：“ 这满屋的酒气，是不是又嘴馋贪杯了？”
赵元偓正仰着头放肆大笑，经五哥提醒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他整个人僵了一下，微圆的身子像弹弓一样弹了回来，羞愧交加道：“好像是有点。”
“皇族子弟可要时刻注意着仪态，莫要传出去被人耻笑。”
“五王兄教训的是。”赵元偓赶紧把桌上的酒杯往旁边推了推，“五王兄这一身官服可是给张向两位宰相传制书去了？”
赵元杰点点头道：“是到向府传的，那向敏中已经被降为户部侍郎，临我走时，他还在哭得难以自抑，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赵景奕看二人提及这事一脸严肃，问道：“是出了何事？”
“‘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向宰相与张宰相就同时被一个寡妇给坑了。”赵元杰喝了一口茶，“那柴寡妇也是个黑心人，把她前夫的万贯家产都给私藏起来。薛家的儿子不乐意了，给那黑心的柴寡妇给状告了。三哥知道真相，发了雷霆之怒，把两位宰相都罢免了。”
赵元偓也道：“真不是我说，就薛家那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整天出去赌，把钱败光还卖祖宅？这一卖祖宅才发现了他后母私藏的财产。不过，张宰相倒是被他五公子所拖累了。”
赵景奕想了想道：“是张齐贤张宰相？”
赵元偓点了点头。
看他点头，赵景奕思绪忽地飘远了，小的时候，张家那四公子张继城便当了他的伴读，俩人关系不错，他离京前还互相有着联络。
听是张齐贤家出了事，心里便想着等何时有了空去瞧瞧这继城兄。
*
几人又聊了一会，陈晴晴已经表演结束，樊楼掌柜在二楼戏台开始大声念赏了。
“李员外郎赏黄金四两，唐家二公子赏黄金十二两，儒林郎赏黄金八两……”
赵元偓眼眸一亮，叫侍卫来，从怀中掏出几张交子来让他去赏，赵元杰也拿出些意思意思，随后所有人的目光便聚集在了赵景奕身上。
赵元偓道：“八弟，你呢？”
赵景奕笑了一下，眼眸明亮，他在自己的窄袖口里摸了摸，修长的手指捻出一个荷包来，底朝天地倒了倒，“叮铃”一声响，手心里赫然只有两文钱。
他颠了颠这两文钱，看着六哥和五哥，笑得灿烂，“够吗？这是我仅剩的了。”
“噗！”赵元偓先是瞪大了眼，然后没忍住，直接喷笑出来道，“你这总管九个县，统兵两万的，什么情况这是？”
一旁的赵元杰也忍不住笑了，“这么抠？八弟？”
端着银盘的那侍卫憋着笑，脸都快憋紫了，活像个紫茄子似的。
赵景奕忽然神色一正，道：“我身上真的只剩这些，在泉州时，我发现那里百姓生活艰苦、民风朴实，边境不及京畿之地半分，便也着褐衣吃粗粮，每年的俸禄大部分都分救济给较为穷苦的百姓了，只给自己留了些回京的盘缠。”
说完他把这两文钱放入侍卫端着的银盘中，道：“就这些。”
侍卫看了其他两位王爷一眼，见镇王冲他点了下头，就托着银盘下楼了。
不一会，就听到掌柜高声念道：“镇王赏黄金八十四两，兖王赏黄金十六两。”话一出口，全场一片哗然，即使再赏也恐怕是没有谁比八十四两黄金更多的了。
“曹国公。”掌柜的喊完，似乎发现了什么，猛然一顿。
掌柜的喊声这么一顿，整个樊楼也跟着稍稍安静了些，那些富家子弟都竖着耳朵听这曹国公的赏黄金几两，心里猜着是多么惊人的数字能将掌柜的镇住。
只见那掌柜的嘴一张一合，真就蹦出了一个“天文数字”。
“两文钱！”
话一出口，众人哄堂大笑起来，哄笑声像海浪一样逐渐淹没了整个樊楼，隔壁雅间甚至有人发出如大鹅般的笑声。
赵元偓一听，借着酒劲骂道：“这猴崽子，两文钱也给念出来了啊。”
赵景奕默默用双手遮住了脸，自己再怎么坦然，这一当众念出来，还是会不好意思的。
掌柜的念完也笑了，他高声道：“国公爷，鄙人得罪了，望国公爷海涵。”
赵景奕一听掌柜的这么说，他放下手，站起身来辑手，不疾不徐道：“陈小娘子琴技精湛，歌声婉转动听，但盘缠仅剩这些，倾囊相赠，表此敬意罢了。”
清冷的嗓音，甚是好听。
众人一听这位国公爷竟是出现了，忙抬头看去，就看三楼窗口处站着一看起来未及弱冠的公子，宽肩窄腰，身着褐衣，却也如此风采。
掌柜见这位国公爷露面，忙恭敬地辑手道：“国公爷风华绝代，还有二位王爷大驾光临，实在荣幸至极。”
赵元偓也起身来到窗前，神情威严，目光巡视了一圈众人，道：“樊掌柜，下不为例。”
“是是是。”樊掌柜一脸恭顺双手抱拳向上作揖如捣蒜。
这时，陈晴晴起身，迤逦而来，行至戏台中央，向着四方一一拜谢，她抬头望向赵景奕，柔柔开口：“国公爷千里送鹅毛，实在抬爱了，小女子这里谢过国公爷与两位王爷了。”
赵景奕点了点头，回之一笑，那只是礼貌的意思，但落入他人眼中却变了味。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只听得全场“嗡嗡”的嘈杂声。
其中靠近戏台那一桌人就在热火朝天地讨论。
“近来就听父翁说国公爷要回京了，没想到竟是先来了樊楼瞧陈晴晴，他怎么可能穷到只剩两文钱，那是在玩反其道而行之的计谋而已，以这奇招夺她芳心，也是个厉害主儿，佩服佩服。”
“哎，男子一笑也倾城！”另外一个少年郎说话时，满眼的痴迷之情看着楼上的赵景奕。
“你也没听我说话呀！别说我认识你，你个断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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