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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高宗琵琶


  深沉的夜色如绢素绘卷上大片铺陈的水墨运笔,迅速覆盖所有五色错落的斑斓,从东城鳞次栉比的亭阁,香火繁盛的太平寺,吞噬思恭坊的丝竹管乐之音后,如同帘幕垂落一般合围而至。

  从窗棂往外看去,连明堂的轮廓都有些模糊不清——片刻前分明晴空闲寂的日色,去了哪里呢?还有河渠夹岸柳影垂条中,这个时节最是娇柔婉啭的春鸟鸣声,也跟着一起消失了踪迹。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点小小的火光,伴随着不属于深夜的灼热气息,凌空出现一般,勾勒出浴火凤凰威严的剪影,拖着长长的尾羽逼近。

  落地的刹那爆起一团明亮的白光,从无法直视的强光中缓缓走出的人影——原来那浑身覆盖着的橘红色泽,不是一簇一簇帘卷的星焰,而是曳地的袍尾。火焰般的红色长发,映得清俊的面容摇曳如幻影,一双闪烁着幽蓝和金黄光彩的异色双瞳,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

  “徘徊在洛阳的古老术师,请您倾听我的小小请求。”

  “请帮我找到我消失的恋人,那有着世上最翩跹的舞姿与声喉的——幻之歌姬。”

  静谧的幻境被撕开一道狭长的裂缝,晴光涌入,云韶怔忪了好一会儿,才在娄思夜不耐烦的催促中回过神来。

  “喂喂,我说你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呐,还睡得这么沉,喊你半天……难得我好心给你介绍一桩生意,来了这么久连杯茶都喝不上一口——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旁边浅绿官服的瘦高男子有些窘迫,他望着乐器行老板明显不带善意的脸色,轻咳一声:“我叫崔仲卿,是奉常寺协律郎,此番前来确实有事相求。我们来了好一会儿了,不敢打扰您午睡,于是便守在这里。期间无人出入,公子可以放心。”

  云韶从卧榻上跳下来,顺手倒了一杯清茶递过去。

  盘旋的热气衬着他嘴角一抹微不可见的恼怒:“明明不是盛夏的天气——原来是娄小公子阳春四月……雪、中、送、炭来了,还真是令人感动啊!”

  语罢,他又快速把视线转向在旁边不停转动脑袋,觑着两人脸色的崔仲卿,恢复了一贯温和从容的风致:“天下乐之所归的奉常寺,也有什么无法解决的困难吗,请大人明言吧。”

  娄小公子浑身迅速燃烧的战火,就这么被理所当然地被无视了。

  “事情是这样的……”

  候萍初生,鸣鸠拂羽,四月末的谷雨一过,左右教坊例行的扫洒除尘工作便开始了。调试律准,擦去木质器身上残留的手印与水渍,在弦柱的接缝处滴上几滴润滑用的清油,才能使乐器本身的音色长久地保持下来。

  老乐工在老仓库堆满灰尘的角落,发现一把断了弦的琵琶——背料用整块上好的紫檀木制成,白玉象牙雕琢的凤枕,剩余的四弦雁柱若银钩斜飞。这样名贵的原料和工艺,就算放在现在,也是极其罕见的。

  他不敢轻怠,捧着琵琶四处找人询问。

  从太乐署到鼓吹署,从清乐部到龟兹部,无论是黑发黑眼睛的中原乐师,还是妖娆热情的大漠胡姬,听到老人的问询,再看看他手中的曲项琵琶,都纷纷露出迷惑不识的神情。

  乐工正在暗自叹气,迎面遇到喜爱琵琶成痴的教习。

  名叫窈娘的教习乐官,看见珍贵的乐器便两眼放光,饿狼扑食一样抢过来左看右看,鼻子凑上去陶醉地嗅嗅紫檀木料香味,然后把琵琶往桌子上一放,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老乐工喜出望外:“窈娘知道琵琶的来历?”

  窈娘看了他一眼,又端起手边玉色琉璃的茶碗,嘴唇略微沾了沾清苦的茶汤,高手风范摆了个十成十。

  然后在老乐工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乐工扭头就走,又被窈娘叫住:“别急啊,说到对于琵琶的了解,整个教坊司也没人能跟我比。马上所鼓也,盖因其演奏之法而闻名,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始自乌孙公主造……”

  年弱体衰的老乐工被教习乐官拉着进行了长达一个时辰的业务知识培训,迈步出来时眼冒金星,连手中的琵琶也捧不稳,差点砸在地上。最后只能哭丧着脸去找教坊使。

  “这一瞧,果真瞧出点门道。教坊使姓裴,来自前朝的音乐世家,从太宗时就有祖辈在太常寺为官。他曾听家中老人提及显庆年间一场轰动长安的殿前独舞,丹凤门前执戟森严,站在高台上轻盈跳跃的女伶,可真是有着姑射仙子一般的艳姿……”

  “而那场独舞所用的主要乐器,便是一把整块紫檀制成,收藏在高宗书房之内,当朝独一无二的五弦琵琶!”

  “等等……真是那样贵重的乐器,怎么会被人遗弃在仓库角落?难道之后就再也没用过?”娄思夜忍不住插嘴,随后又在云韶投来的疑问眼光中挠挠头,尴尬地解释,“我是听萧朗,噢我的好友,你不认识啦,听他说最近奉常寺的少卿遇到点棘手的事情,好像是什么乐器无法修复来着,就随手引荐了你——你不是很擅长处理这些跟乐器有关的怪事吗,所以个中的原委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哈哈。”

  崔仲卿点头肯定:“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南下洛阳之后,这把琵琶便被封存在教坊仓库里,无人问津。”

  “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换弦、调音、抹油,工匠做起这些常规的步骤已经娴熟如流。也庆幸并不是非常久远的古物,除了断裂的缠弦之外,其他部分都是完好的。”崔仲卿露出十分焦急的神色,“然而琵琶修复如新之后,却发现无论如何弹奏,都……都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负责试音的小姑娘啊,吓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顾不得维持镇定仪态,绿袍文官霍然站起,拉着云韶往外走:“请您务必随我一起去查看一番——毕竟是曾经在长安传为美谈的表演,若是女皇陛下突然起意,左教坊可承担不起这样的失职!”

  着急的崔仲卿和屁颠屁颠跟在旁边看戏的娄思夜都没有注意到,云韶午睡的卧榻上,锦被中露出一片羽毛,在阳光下幽幽地燃烧着。

  明义坊北的左教坊,刚刚打扫一新的库房还残留着淡淡的水汽,架上放置的乐器数量并不多,因此云韶一眼就看到了那把五弦琵琶。

  桐木面板,象牙质地的山口、凤枕、六相,匀称合度的弦槽,是打磨精细的制器工艺,更引人注目的是紫檀木背板上整幅的螺钿贴画。

  图画上部大面积的天青色留白,依稀是生机勃发的春晴风光。细密的野草与虬枝、大朵牡丹高低间杂。草木簇拥的地方又托举出一幅凌空的飞毯,镶嵌方形的青玉薄片,条状云絮恰似地毯上织锦的绣样,而拉扯着飞翘四角的尖喙——以工笔画意勾勒出意态径庭的群鸟,交接盘绕的身姿呈现出水纹一样扩散流动的质感。

  确实是与藏品主人身份相配的高超技艺,却因许久无人弹奏显得愈发孤独,然而栩栩如生的春鸟图中,那轻微的异样之感,究竟从何而来?

  “弦丝柔韧,松紧合宜,出音孔没有堵塞,琴轴与山口的接缝也完好无损。”云韶一边细细检查,一边沉吟,“但是我从琵琶上什么也感知不到,确实有些蹊跷。”

  随侍在侧的是当时负责修复琵琶的工匠,他听到云韶的自言自语,叹了口气,“本来就是久无人至的仓库,不知道便罢了,如果不是那只该死的……”

  “闭嘴!怎么能够妄议女皇陛下的心爱之物。”

  话还未尽,便被崔仲卿毫不客气地打断。

  “让两位大人见笑了,”他苦笑着向云韶和娄思夜解释,“今年的春狩地点定在西苑,闲厩六坊都在为此做准备。关了一个冬天的猎鹰猎犬,总要提前放出来熟悉一下地形,锻炼身手。去年东夷使者献上的霜雕,通身雪白,极为罕见,女皇陛下很中意,特别吩咐要在这次春狩上让它一展身姿。”

  “一时间整个城西鹰飞狗走,鸡犬不宁。偏偏就是这头雕,饲者不能制,才让它直闯进来。”协律郎的忧虑不知不觉传染给了其他人,直到云韶走出内教坊,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女孩子聚在一起,面带愁容。

  其实方才云韶拨弦检查时,为了确认是不是自己感知有误,稍微用了一点灵力。这气息极微弱,但对于某些敏感的术师来说,已经足够。

  那似乎是一重又一重垂落到地的幔帐,把空旷的殿堂遮掩得见不到一丝光亮。

  当侍女毕恭毕敬的请示声响起时,她刚刚从疲倦的睡梦中醒来,将身子维持在匍匐于地的状态,随意地敷衍了两句,便将侍女呵退。

  灵力的震荡传来时,她的脑子在那片刻空白了一下,空到连胸口处传来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空气中混杂着安神香的味道,和一丝淡淡的血腥味,繁复又厚重的交领深衣让她行动颇有些不便,因此当脚步踏过地面上圆环状蜿蜒的纹样时,她总是要将裙摆抱起来。

  纵使这样小心,画出来的纹样也常常一个不注意,就被擦花了。

  她叹了口气,将系带解开,毫不迟疑地并指成刀,往自己胸口点去。那里赫然列着数十个指洞大小的窟窿,有些已经结痂,有些上了药,仍有涓细的血液流出。洁白的皮肤下,还能见道道黑气纵横流窜。

  她用手指沾着血,认认真真地趴在地上描补着那个纹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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