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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百万老爷可惆怅(二)


  成王败寇,旧去新来。所谓江山代有人才出,东都的平民百姓们这几年在改朝换代的大浪里捞着了不少茶余饭后的津津谈资。

  譬如兵部那位郎中贺大人,出生武官世家,家中几朝代都是将军要官,弱冠的年纪就带着万马千兵打了好几场胜仗。他不仅能打仗,还好取人首级,去年二月在汉中关□□捉了险些脱逃的藩王卢勤。圣上有命留卢勤活口并善待其家眷,结果家眷是带回了东都,卢勤却因为口出狂言惹怒了将军,半路上被砍了首级。家眷一路哭一路进了东都,到了皇上跟前老太太已然断气,夫人也是欲死从速。当然,与家眷们一起面圣的还有卢勤的脑袋。

  皇上头疼,将军怎么敢抗旨不从呢?究其原因,几位立国大将觉得是将军年轻,一定要杀一杀他的锐气。所以表面罚过后,贺大人便被变相“圈养”地管束起来,居了兵部要职,从如何在官场混的游刃有余开始学起。

  圈养后的将军陪皇伴驾,护卫左右,依然威风凛然。威风就算了,关键是人还长得俊,俊到不仅迷倒众生红粉,更足以让铁铮铮的汉子禁不住驻马多看几眼。据说除掉这次抗旨不尊的过错,以这位贺大人的本事是当个兵部侍郎也是绝不为过,可因生相太俊,不太得朝中那几位立国大将的欢心,便联名请折,说这份长相的美少年在外不受约束,在内也唯恐挑不起大梁,恳请圣上三思。皇帝顾忌元老们的面子,才将贺大人官定兵部郎中。

  俊到降了官职,生在皇子脚下的东都人民也是头一次听说。

  然而东都么,什么都有卖,什么都能买,花几钱银子坐在茶楼里听风听雨听闲谈,顺带听一听老先生说书,醒木一啪,奇闻异事多听上几回,就什么都知道了,也就不觉得稀奇了。

  如今大家都揣测这这样俊美的郎中大人,得娶上哪位天仙才算得上是般配呐。

  又如齐王虽然娶了董太傅的幺女俪伶,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其断袖的癖好。话说齐王早年也是可男可女的主儿,娶了太傅女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在前朝身为大将的承明帝费尽心思要弟弟娶了老臣的女儿,可谓在篡位前稳住了当朝董太傅这股力量支持,但最后这一场政治的联姻到头来因齐王与太傅在朝中立场不和,让齐王索性在断袖的歧途上一走不回头,俪伶小姐哑巴吞黄莲有苦亦难言。亲王与王妃表面相敬如宾,实则貌合神离。太傅心疼爱女,面上赞恒王乘龙快婿,暗地里早就势不两立。

  再如,太子英灵神武,心系苍生,宸阳殿的软塌没睡热几日,便领着大军匆匆远赴边关平反。圣上志在一统中原,太子志在遂圣上之所愿。平反收边,圣上指到哪里,太子就打到哪里,五年多的光景在东都皇城内加起来待过的日子也出不了半年。一半在马背,一半在营帐,得军心又顺民意。

  百姓常道,今朝加上前朝的光阴,盼了一百多年总算盼出了位贤明的太子,帝王这江山稳稳坐,百姓的日子才能妥妥过,普天同庆。

  只叹人无□□之术,前门捉鬼,就顾不及后院起火。太子在前线领兵打仗开疆扩土,心在江山志在在造福苍生,后头就把自己的准太子妃娘娘造福到弟弟那儿去了。宰相曹鹏之女曹满彤自幼与太子相识,青梅配竹马,两小无猜嫌,本是珠联璧合的佳偶天成,差一点就成就一段旷古绮丽广流传的佳话,却因边关局势复杂战事频发,夭折在了花苞里。据说当时二皇子与曹满彤大婚那日,太子更是饮酒自嘲,落寞寂凉得很。

  酒香不怕巷子深,闲话一段永流传。东都皇城里的谈资这几年被耗得云云散散,版本都不下三四。市井百姓的日子过得如闲云悠悠,无波无澜,谁家丢了头驴都能将案子断了又断,何况是一个大姑娘提亲时被放了单。

  要说一般人家的姑娘被放单顶多传上个把月就算过了,媒婆再说一家便是,可偏偏这家的姑娘是韩百万老爷的独女啊,平日里上蹿下跳人人都尊一声的“大姑娘”,被放了单,这谈资怎么也得闲唠上好几年哩。

  对于这等的怀财不遇,我只能叹息了再叹息。

  想我一代女杰出通天,初回家那两年活的是何等滋润。顶着通天女弟子的身份,承着富甲天下的名望,招摇过市了好些日子。虽说没在通天山顶给爹绑回个乘龙快婿,但他老人家可谓胸有成竹,姑娘么,不必嫁的早,必须嫁的好。闺女既是亲的,留下多疼两年也甚是舒心。

  就这么两年又两年,如今二十有一了,我还是历经幼难未成正果。

  前些年透风的墙内传出来几缕滑稽之谈,韩家的姑娘八字太硬,谁娶谁毙命。

  还有这等事?

  韩家就一个姑娘,那头话传出韩家的姑娘,不正是本小姐我么!

  我习了两年武,箭法是突飞猛进了一把,百步穿杨却还不敢当,今儿冷不丁地练就这一身叫人毙命的本事,往后看谁不入眼,逼着他娶了我便是,指不定能成大业。

  我总愿将这八字颇硬之事拿来当笑话消遣自嘲,可老爹却听得入耳入心。

  我年过十□□的年纪,身段出落的有模有样,一张小脸也是越发标致,总喜好穿衣打扮稍作粉饰再出门溜达。

  可我越是粉饰爹就越是叹息,越是出落的亭亭玉立爹就是越是觉得糟心。

  叹息糟心实属常态,谁家有个如此水灵的姑娘却沦落成无人问津的扫把星能不仰天长叹。好比一棵水灵的白菜长在地里,卖得出去是最好的归宿,让猪拱了虽觉得划不过,但好歹也是拱得其所,烂在地里是个什么事儿,不是白白糟践了么!

  如果将那选婿的标准外下降降,是否妥当?

  绝不妥当。韩家自从太爷爷那辈开始,一向是往来无白丁,最差的也是个小本生意人。可但凡只要是个做生意的人,对那命理定数之事又格外走心,“克夫”这种大忌,谁都有恐而避之。

  那就招个落第书生做上门女婿嘛,落第不为官的,也挺好。爹也物色过三两个,就是不晓得怎么回事,开始很美好,回趟家的功夫却都变了卦,嚷着说什么不愿意为财舍命。老爹气极了,咬牙切齿地说穷书生也就是个俗气的命,实在是配不起我家这等富贵荣华。

  菜市里卖肉的陈二倒是借碧溢的口与我表白过一回,说他不介意短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之后便举刀将案板上的猪头剁到肉沫横飞。看着陈二刀起骨碎将猪头剁的咚咚响的彪悍样子,连碧溢都嫌弃,就不便与我同床共枕了。我这十八年的天鹅肉长的不容易,总不能白喂了癞□□。

  感同身受过爹娘的不易,我将自己收敛的素白如玉,天赐绮罗里上手的素色好纱好缎都得着我先挑过一遍,再制成衣服,穿在身上可谓一派全靠天然去雕饰的仙气,顶是逍遥自在。

  “我思来想去,估计还是你这抛头露脸的性子惹得大户人家不爱,实在应该敛敛野性,从明日起还是不要出门了,好好在家学学妇道伦常。”

  老爹不晓得哪里又抽起了邪风,二十年半养儿子半养女的教子之方现在却要我躲在深闺,属实憋屈人。

  我一肚子火压不住地往上蹿啊,当即就想要出家做了尼姑去。

  “我仪表正,体统乖,上尊三纲五常,下讲老幼尊卑,哪一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又哪一点给韩家丢人?还是我整日招蜂引蝶,朝秦暮楚惹得这些个鸿儒泰斗世豪门阀不待见了?又不是门堪罗雀无宾客,该接手的生意一单没丢,该来往的东家一个没走,日头照常东升。是我的走不了,不是我的也请不来,何必为了几个外人在自家找不痛快?嫁得出是好,嫁不出也作罢,大不了我守着你们到老,总归还是肥水不流他人田!”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大姑娘哪有自甘做老姑娘的道理!”三姨娘最先发话,见爹气得脸红脖梗,还是得挑准时机做一做和事老。

  爹被我一激,气得有些哆嗦。

  娘亲看不过眼,和气再和气地说道:“缘分没到的事情,急不出来,谁说我的女儿是个克夫的命?那都是嫉妒咱们老韩家人财兴旺!赟儿入朝为官,衍儿打理生意,毓儿又机敏懂事,我的筱儿更是聪慧能干。论貌论才,莫说别人的女儿,就是与男儿比也不差分毫。不过是现在时机不到,被人闲话几句,你又何必往心里去。自己生的孩子,心里还不知根知底?”

  要不怎么说娘亲这家不是白当的,二娘三娘是多精的人,还不是对她言听计从,一顿诉苦还将各房的孩子都夸了个遍,我们这些个孩子又都有一个共同的爹,不管在场的谁,都听得顺心顺耳,一箭多雕。

  “姐姐说的是,往后出了门让我再听见谁乱嚼我们筱儿的舌根,看我不让人撕烂他的嘴!”三姨娘就爱使个泼辣的性子,以前不觉得,现在倒是讨巧的很。我可不要在心里记上她一回好。

  “就是,缘分这个事啊,神奇的很!这些说你八字硬的,要不是不敢娶,要不就是不配娶,何需与这些不够格的人计较。哪日我们三位娘带你到那慈云观中找住持好好算算,看看星辰天象上你何时才能遇上红鸾心动的人!”二姨娘也不闲呐。

  “老爷,我们筱筱自从回来后,一门心思都花在这家和这铺子上,她与寻常姑娘不一样,不好什么女工刺绣,就想要跟着你帮衬着你。你不知道,她十岁那年有次见你出远门一个多月还未归,实觉你奔波辛苦,那时便信誓旦旦地告诉我,长大后定要替你分忧解愁,奔波在外的事她做就好,要让你在家舒舒服服地才算得上是尽一份孝心。”娘亲说完,拉起帕子拭起了泪。

  这个,十岁那年……我怎么不记得了?

  不过看娘的情真意切,就当我说过吧。

  这招实在是好用,爹听着听着眼圈也跟着红了。

  “衍儿!”

  我的爹啊,半晌不吱声突地一喊差点吓掉我的魂。

  韩衍满是一脸茫然像,本来以为今天得了个清净可以置身事外,在一旁嗑着瓜子好好看看我的热闹,谁晓得爹开口一声吼,吼的还是他的名字。

  “爹,我在呐!”二哥哥很心虚。

  “从今天起筱筱跟着你,不管到铺子还是逛大街,你都得顾全着她的安危,这世道不平静啊,你哥哥是指望不得了,毓儿还年幼,现在爹只能靠着你了。”老爹说得情真意切,韩衍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立马应声。

  比韩衍还要受宠若惊的,是爹身后的二姨娘。

  我得了这个便宜,自是要卖卖乖的,所以打着得爹爹口令的旗号,在韩衍跟前唱了好久的戏文段子,巾帼不让须眉的道理,他也该往心上放放。

  “你进过了两朝最高学府,到头来就学成了个戏子?如今还要我带你出门,简直累赘。”韩衍被我滋扰得不胜其烦。

  心眼小,脾气却大,我不过在他面前唱了几句戏文段子,他就讽刺我是戏子,还嫌弃我是个拖累。

  “谁告诉你我只会唱戏?再说这戏也并非求学问时学来的。你嫌弃我是累赘,我还担心你是个棒槌哩!出了门谁麻烦谁还不一定!”

  从小到大,哪次斗嘴,韩衍总习惯了需被我激上一激,要是只是让着我说,显得他倒是没水平。

  “要有本事就让我高看上几眼,输的心服口服,也好让你得意上两年。”他反呛我道。

  “那就唱上一整段,让你以后少啰嗦。”

  “不是诗词歌赋吗?最差也要舞两套拳脚才算过,不然往后我出门撞见李赜拿什么显摆?是显摆你如今老姑娘未嫁,还是显摆你上过通天归家后还是庸人一个?他那大姐,嫁进的是侍郎府,最小的妹妹,也秀外慧中,颇有柳絮才高的潜质。而我呢?除了有钱,哪样比得过他?如今连婚事也被你连累,遇到他那股趾高气昂的劲儿,我就只能避君三舍。”韩衍一口气说完,脸不红气不喘,说得跟完全仰仗着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似的。

  哇呀呀呀,气炸我也。

  我这位二哥读书的天资不如大哥,做生意的本事不如爹爹,斗嘴皮的功夫又不如我,在家中虽然得了重用,但是常常不讨喜。如今又受了我的累,连媳妇儿也没讨上,属实不易。平常我总本着慈悲之心,稍稍激他而已,其实心中还是有少许愧疚的。

  然而现在这份愧疚,被冲上头的火气占了上风。

  我朝碧溢使个眼色,手稍作比划,果然知我莫若她,少时,公主弓就握在了我手中。

  “花拳绣腿算什么,我边唱边武,这就给你来个带劲的。”我诚意尽显地说道。

  “真的?”作为二哥,他分明清楚的我脾性,对我这么突然地暖如春风要润上他一次,显得不大放心。

  “骗你作甚?做妹妹的小以回报,怎么也孝敬你一次!”

  他眼珠一转,说:“那好,现在就唱出我爱听的。”

  “你爱听什么?《玉兔记》还是《珠帘转梦》?《姚溪娘》我也是不在话下的。”我娘爱听

  戏,我就从小跟着她听戏。戏听多了,会唱的也就多了,一般的文曲我还真能随口唱上几段。

  “不要那些个文戏,来个武戏。要听《霸王穹庐》!”韩衍本事不大,要求挺高。

  “不会!”

  “那你会什么?”

  我扯起嘴角笑笑,抽出箭筒一支箭,缓缓将箭搭在弓上,道:“《花木兰代父从军》!”我把住弓,箭头瞄准,张口则唱:“花木兰羞答答施礼拜上,啊啊啊——,尊一声元帅,细听端详,阵前的花木利就是末将,我原名叫做花木兰呐,是个女郎,”唱到此处,我将弓张满,对准朱红圆柱,轻一松指,箭离弦飞出,不偏不倚射进了韩衍背后的柱子里,距他顶髻两寸高。

  他受了惊,腿一曲,转头看上面那支稳当入木的利箭,对我呵斥道:“死丫头,你疯啦!差点射中我!”

  “二哥哥,对不住!你头上方有只蛾子,我正欲射下,谁想唱着唱着分了神。你莫气,看我再来一次!”

  我不慌不忙再摸出第二支箭,嘴上唱念有词:“我的父在军急就该保边疆,见军帖不由愁我心上,父亲年迈弟幼怎比胡狼,难回答忠孝心来广议啊——要替父去从军不用商量——”还没唱完,第二支箭“咻”地飞到韩衍叫旁,立在土堆上。

  他吓得飞跳起来,终于明白我不是无心之过。

  “花木兰呢,啊啊啊——花木兰改木力,我的元帅啊——你莫保证荒唐,啊啊啊——”

  韩衍预备惊慌落跑,一面跑着,一面一步一回头地对我龇牙咧嘴。

  “二哥别走啊,我还没唱完呐!”

  我深吸一口气,第三支箭擦着他的手臂朝后方飞去,不巧紫荷走在廊下,箭恰时射中了她那托盘上的汤盅。

  翻了盘子,打了汤盅,紫荷坐在地上,魂没了。

  呃,三姨娘的海皇羹,洒了一地。

  “妈呀……小姐,刚刚飞过去的是什么?”紫荷吓的,哭了。

  我笑的顶是抱歉:“是箭,是箭,闲来无事,练着玩儿,不怕不怕啊。”

  碧溢赶紧藏了我的弓箭,当做没事似的安慰她:“盅是碎了,羹呢,再盛一碗便是,就是怕

  三夫人说你手脚不利索,端着盘子这么久还不到啊!”

  紫荷听完像被闪电劈中了一炸,咕噜一翻身就朝南厨房奔去。

  我心中泛起些些不忍,自觉时不时总会把持不住自己,在府上作些小恶,碧溢这替我收拾烂摊子的本事我极是受用。

  领教过了我的箭,韩衍既已溜的无影无踪。

  打翻了三姨娘的羹,我自然也是要溜的,将弓往墙头一挂,佯装成无事,坦荡荡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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