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有太子自远方来（二）
碧溢早早等在前院，确定我平安归来后总算松了心口那团气。
我把刚才在街市发生的那一幕声情并茂地复原给她听，她眉毛一飞，对天对地广拜各路神仙，生怕明天一早这场仗义相救就被街坊邻里传成我遭番国土人骚扰而不得脱身的版本。
百万老爹在外头只要捕捉到一星半点的惊险，我三五日内都别想再出门。好在今天确实无惊无险，米铺的账本上又进账不少，财气冲一冲，街边的岔子云云之类的也就淡啦。
可巧不巧，我还真的打错了如意算盘，因为多管了一场闲事，我在接下来的十几日都没踏出过大门半步。
韩府大门外的十字街口有个茶棚。茶棚摊主黄志夫妇十年如一日的在此摆摊，赚些微薄的碎银养活一家老小。夏季里茶棚喝茶歇脚的过客甚多，生意十分跑火，深秋后日头不再毒辣，自然也不如夏季总感口渴，茶棚上喝茶的人少了，黄志与他娘子就卖些面食揽一揽生意，小日子过得不算富足，倒也不愁吃喝。
但最近黄志的茶棚总是人满为患，里头坐着喝茶的，站着喝茶的，不喝茶只站着的，全是人头。黄志水烧了一锅接一锅，茶泡了一壶又一壶，茶棚上的茶客愣是不少一个。
要是头两天还当做热闹来看，第三天这热闹瞧着就不那么好看了。这七八人都是番人打扮，连续三日坐在茶棚喝茶，也不多说话，只七八双眼睛一个劲儿地往我家大门瞟，家仆们都说，那目光分外瘆人。
我们难道得罪了什么番人不成？
世道凶险，老爹惴惴不安。
索性，我又被禁足了。
大哥叫上韩衍，带着临文、临武与广树，忧心忡忡地出了门。不到半个时辰，他俩回来后就换了张脸，是一派释怀与泰然。
韩衍上前对我深作一揖：“拜妹妹所赐，那外面的番人是赤土国尊贵的太子，专程寻着你来的！”
我一愣。
寻我？！
赤土国？太子？不认识啊！
我是冤枉的。
“是真的。”大哥语速不急，示意韩衍先打住，再对我慢慢说道：“外头那位等了两天的赤土国太子，的确是为了找你而来的。”
大哥从不爱故弄玄虚用些不实的东西糊弄我，他说是真的，绝对真真是真的。
“可我不认识什么赤……”我本来是要辩解一番，但脑筋一拐，忽然想起来什么，“那个赤土太子可是剑字眉，杏仁眼，肤色稍暗呈麦黄色，同二哥一般身高，与人交道时颇重礼数，汉话说的虽不错但是经不起推敲？”我问道。
“你，你果真认识他！”韩衍率先跳了脚。
“是。原来他没说错，你们真的认识？”连大哥也是一脸震惊的表情。
“呃，认识……其实也不算认识。”我眨着眼，苦着面，把前几天在海翔楼救他于窘态之下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都说不用谢了，还上赶着来，这赤土人真奇怪！”
“诶……”韩衍叹口气，看看我，接着道：“我娘说要替你算一算几时才能红鸾星动，这下是动了，就是这动的红鸾星位置不对啊。”
什么红鸾星？动什么动？
我霎时突起眼珠狠狠瞪着他。
“你瞪我也没用，人家说不见你不走，还说你说过，与他有缘分，中原人的‘缘分’难道不是中意的意思吗？既然双方中意，那就是两情相悦！我们兄弟出马解释半天半点屁用没有。他前天来叩门，下人见他没有帖子不让进府，他干脆包下了门口的茶棚，从早坐到晚，看着就是要是等你出门‘巧遇’的架势，见不到你，他就要一直等下去。诶，也是个情种啊！赤土人应该不在乎命硬不命硬的说法，恭喜你，终于能嫁出去了，就是嫁的远了些。哦对了，这也是好事，你嫁了，我也就能娶了！”韩衍说的一溜儿，说着说着，我从他话里还能听出讥讽的意思。
我把他的话串了串，大概串起来的意思是，这位赤土太子，对我属意动了情，带着不见我不罢休的气势，势必在韩府大门口一直等下去。
茫然。
我抬眼无辜地望着大哥：“我只是看不过他一个走商的被刁难，就替他付了银子，只不过与他浅浅敷衍了几句，算不得中意吧。”
“他觉得你说的‘缘分’就是中意。”大哥讲解得毫不拖泥带水。
“可是我说的‘缘分’不是那种‘缘分’！”
“可他不明白啊！”韩衍立马接着道。
“也可能是不想弄明白。”大哥看着我与韩衍，“还是要与爹把事情原委道清楚，”他顿了顿，又转头看向我：“待会你可能要受些委屈。”
那是当然，自己捡回来的破事儿，委屈当然自己受。
张管事来府说天赐绮罗昨天日落前出了一大批绸缎与绢丝，统共加起来十二马车，现下存货有些吃紧，可能需要从江南再补上一些。
所以老爹心情愉悦，面带喜色，一见我们三人就喜笑颜开。
“你们都来啦，张管事刚才也来了，说西南面的赤土国昨天有商人到铺子里定货，一伸手就是十二车的丝绢锦缎，这次还是给皇亲贵族要的料子，专挑好的装车，三层的铺格竟就空了一大半。哎呀，看不出来，这赤土国虽小，财力却不弱，敬矣敬矣！”
又是赤土国！
不晓得爹听完大哥告诉他的事情后，这布还卖不卖了。
“那是品味高。他们不仅知道要挑铺子的好货，还知道要挑你家里的好货。”韩衍是个打头阵的，他说完后还不忘朝我努努嘴。
这话说的，还确实不假。
爹怔住，琢磨良久后问：“怎么回事？”
“是门口的那些番人……”大哥道。
“我就说那些人不对劲，贼眉鼠目，身上还有丝丝戾气，一看就知不怀好意，他们与你妹妹怎的？”爹急得说话也分不出层次，一下看我一下看大哥，还得留意着韩衍嘴里吐不吐得出象牙。
“那些番人都是赤土国人，为首的那位是赤土国太子，听他的意思是中意了筱筱，想求见一面。”大哥道。
老爹双颊上的肌肉猛地抽动了几下。
少顷，他忽然问我道：“你几时认得这样一个太子的？”
诶，一件事，这几天说了不下三遍，再多一遍也无妨。
“你当真中意他？”
老爹这一问，带着两道似剑光的视线直逼我而来，似乎要穿过我的身体，折杀到那头的墙角上去。
“怎么能！不过是施舍了他五两银子付饭钱。那时也不晓得他是个太子，就当是个普通商人，体恤他不易，想要帮帮而已，谁知道他还缠上了……”自知有亏，我那声音是越说越小。
“那，便回了他？”韩衍打探道。
“可以拒绝，但不可贸然。赤土再小，也是一国，在前朝与我们已是附属式的邦交。如今换了朝代，虽然赤土国君未现表率，但两国关系仍如彼时相容。回得好，大家相安无事，回得不好……”
回得不好，我会不会就沦为了好战皇帝开疆赤土的祭品？
我的头皮渐渐发麻，牵到颈下三寸的地方扎心地疼。
帮个锤子，当初干嘛要替他解围！
爹只留下大哥，遣了韩衍与我回屋。
连续几日，未闻风雨。
府里上下对“赤”与“土”都三缄其口，颇为忌讳。
碧溢谨言慎行地候着我几日，终于捡了个无旁人的时候碎上了嘴：“这个赤土太子真是贵人难逢，小人难处！小姐菩萨心肠，好心帮他，他却软磨硬泡地粘上了。男婚女嫁的事，平常人家还得拉个说媒的呢，他直接就单刀直入，也不问问老爷同不同意，小姐愿不愿意，死皮赖脸赖在门口不走，算个什么事儿！”
话虽然糙了些，道理却不差。
不过我觉得他将赤土太子喻为小人，有些不太恰当。毕竟他没耍什么手段逼我就范，府邸上这些日子还是很太平的。
古人常说红颜多薄命，我觉得应是红颜命里多曲折，活生生地被折腾死的。
虽然是非曲折，我这几年也受了不少。我在山顶悠悠伤别离地守这自己的一寸相思地，下山后指望物换星移，万事且浮休。
殊不知，万事皆不休。
“碧溢。”我想了想，还得开口。
“小姐有吩咐？”
“赤土离这儿有多远？”话刚出口我就觉得自己可笑，真是病急乱投医，她一个丫头怎么会知道那西南小国离东都有多远。
“哎，到大哥那里要张地图来。”
我的手指延着岷山出界，划过了大理的边境，在大理东南侧的一块地界上，“赤土”跃然入眼。
不算小，也绝不算大。
按照距离来算，当有三千里地。快马加鞭，十二日方至，马车的话，需二十日有余。
属实远了些。
夜空挂明月，佳人寄相思。要说今年的八月节与往年有何不同，那便是府邸里堆如小山的送节礼品。
送礼的长队在府门外等了两天，这样的声势浩荡再不进门，恐怕要闹到满城皆知的地步。
金银本是贵重物，比金银贵重的，是赤土的宝玉。世人皆知赤土玉为玉中上品，恐怕府上堆的，是上品中的上品。
大哥说，这样的宝物，见上了就是开眼，如能为己所有，那也是此生无憾了。
我却觉得，那件孔雀长裙是难得的珍品。里衬是轻薄的碧绿色丝绢，中间的正衫以墨蓝色锦制，最外层用的是略硬朗的骨纱，整件蓝绿骨纱的外层上身缝以孔雀身的丝羽，从腰身到裙摆处，渐显孔雀屏尾，裙摆色彩斑斓的眼状斑似扇似镜，碧纱雀羽，随步态袅袅而动，穆穆鸾凤，拥世间万物。
何等的金华焕彩。
可惜，这样的恩隆我自识蒙顾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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