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郡王府的柴房倒是干净宽敞，装一个穆府二公子也不算太埋汰，更何况还是长公主的金口玉令。穆辰这人心大得很，磨磨蹭蹭解了手上的绳子也不急着跑了，随便往地上一躺，果然没多久就听到轮椅压过地面的声音。

　　就知道她还有什么后手。

　　穆辰吹了声口哨：“堂堂熙芸郡主怎么来了这柴房？这可不是辱没了您的身份吗？难不成是想我这个被您一通胡说无辜关进来的罪人了？这可真是折煞小爷我了。”

　　先响起来的却是念微的声音：“穆辰！你再嘴贱，姑奶奶一把火把你连同柴房一起烧了！”

　　而后是时云哭笑不得的嗔怪：“你们俩都一样，就知道耍嘴皮子，你说要把穆辰的指头剁了清炒说了多少回了？你剁下来过一根吗？”

　　穆辰假作捧心：“念微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居然想剁小爷的手指？你看这世上还有谁敢要你！”

　　“穆辰你混账！”念微一点经不得激，眼见就又要吵起来，时云赶紧把她支开放风去，自己一个人推门进了柴房。穆辰一副自得其乐的悠闲样子，抱着后脑躺在稻草堆上也不看时云一眼，若是单看他表情，还以为他躺的不是稻草堆，是高床软卧，空气中也不是粗糙的柴木味，是千金一捧柔软轻盈的绮罗香。

　　“……”时云诚恳地问，“这种躺法，你不觉得戳得慌吗？”

　　穆辰脸上刚挂了一半的笑容给硬生生堵了回去，他哼了一声，忍着戳人的稻草故作舒适地侧了个身，一手撑着脑袋背对时云，姿态……还挺好看。

　　半天没等到时云说话，身后却突然有了点动静，穆辰忍不住睁开一只眼睛转头往身后看去，只见时云弯腰熟练地拨拉着地上的稻草，很快铺出了平整柔软的一块，撇着嘴说：“喏，躺这儿，这儿舒服。”

　　穆辰跟看怪物一样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这是在帮你啊，毕竟你要在这儿躺上好几天，要是不弄舒服一点，骨头都要散了。”时云漆黑的眼睛弯起来，衬着她那张格外精致的面孔，仿佛一副精雕细琢的仕女图，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我怕等我放你出去的时候得找人抬你出郡王府，那可不是太难看了？”

　　“郡主这话大言不惭，你不放我，我还不能自己逃出去了吗？”穆辰嗤笑，大大剌剌地躺到了时云铺出的稻草上，果然舒服了很多，稻草又松又软，带着干干净净的淡香，跟柔软的锦被比起来又是另一种难言的触感，穆辰奇道，“哎我说，你这铺稻草的手艺颇为纯熟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下过大狱呢。”

　　时云脸上的表情凝了一瞬，越发灿烂，她轻轻搓搓手指，报复性地笑道：“有没有觉得手脚发软？”

　　穆辰蒙了一下，猛的就要跳起来，然而脑袋虽然清醒，手脚却一下子失了所有力气，刚跳起一半就又摔回了稻草堆，稻草四下飞散，时云抬起袖子捂住自己的口鼻，在抹着解药的手腕上嗅了嗅，手脚的软麻瞬间消解。穆辰四仰八叉地仰天躺着，气冲冲道：“时云你又阴我！”

　　时云笑觑着他——前世她已经年过三十，虽然没能做成母亲，但面对现在尚且年少的穆辰，全然没有了曾经一见他就牙痒痒的气愤，倒是觉得见了个上蹿下跳的熊孩子，目光里不知不觉就带上了一丝母性的宽容。

　　穆辰被那眼神惊出了满身鸡皮疙瘩，只以为时云又想了什么折腾他的法子。

　　时云撩了撩头发，从记忆深处挖出那些关于穆辰的，几乎已经被她尘封起来的东西。

　　大概就是在这几天吧，穆辰不知怎么招惹了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怀馨公主，小公主哭着嚷着非他不嫁，陛下被闹得心烦，已经准备赐婚，穆辰提前得了消息，趁着圣旨未下干脆留了书信，自称要放舟江湖独自闯荡，瞒着所有人趁夜离家出走去了。

　　而后穆家出事，穆辰匆匆赶回，途中遇到数波刺杀身负重伤，只来得及跪在段府门前求她出手相助，最后力竭昏倒，甚至没能见到父兄最后一面。

　　时云心里有些难过起来，面上就带了笑，伸出手扯了扯穆辰的面皮，看着对方要喷出火来的眼睛，盈盈道：“我是真讨厌你，一天到晚正事不做，可着劲儿地找我麻烦。”

　　虽说要真说穆辰对她做了什么多坏的事那也没有，就是喜欢拆她的台叫她在段珩面前丢脸，不过就这一点，足够曾经的时云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做药引去了。然而时云嘴上恨着他，心里却从未真想过要他去死，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阻挡穆家的那场灾祸，但至少能够将他在这里关上几日。

　　若是不曾惹上怀馨公主，他就不需要急匆匆地离开长俞，不会焦急赶回遭遇刺杀，不会拖着受伤的身体上战场……或许，就不会埋骨于那荒凉的西南边陲了吧。

　　“不过……”时云继续道，“你现在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倒是很合本郡主的心意。”

　　时云轻轻捏住了穆辰的下巴，微笑：“穆二公子，我想求你一件事。”

　　穆辰掀了掀眼皮，哼一声：“你这态度，我凭什么答应？”

　　“就凭我要求的事，你一定感兴趣。”时云挤挤眼睛，满脸坏笑，“穆辰，九月初三，我大婚之日，我要你，来抢我的亲。”

　　从穆辰那里离开，时云先吩咐了下人好生照料着，便带着念微去了主院。姝阳长公主正坐在院中秋千上傻笑，见了她，顿时脸一红，硬生生流露出几分见情郎的羞涩，衬着她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时云忍不住想，她爹是不是没有命根的啊？

　　她眼睛毒，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并未圆房。

　　姝阳有点紧张地站起来，笑了笑，说：“云……哦不，时……额。”

　　“母亲唤我云儿就好，亲近的人都这样叫。”时云如今见不得她这样无措，主动握住了姝阳的手，在念微吃惊的目光下温柔道，“母亲无需这样紧张，您已经嫁了父亲，就是这郡王府的女主人，是我时云的嫡母，跟亲母女是一样的情分，还是说……”时云看着呆呆的姝阳，突然掩面假哭道：“还是说长公主觉得时云不配做您的女儿，不愿意时云将您当做母亲？”

　　“怎么会！我就是，我就是太高兴了，我还以为……”姝阳赶紧哄，她本就比谁都忐忑，怕时徵不喜欢她，怕时云不接受她，昨晚冰冷的洞房已经让她的前一个“害怕”成了真，她几乎不敢抱任何希望。

　　但时云这样温柔。

　　姝阳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低声说：“就是，你能接受我，我太高兴了。”

　　傻姑娘啊。

　　时云静静想道，目光慢慢冷了下来——方才在握她手的时候，时云暗中把了脉，长公主果然在嫁给她父亲的时候，就已经被下了断子的药，不过好在时日还不长，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后，还是能够生育的。

　　只是，到底是谁，竟敢胆大包天到给当朝长公主下绝子药，甚至在日后嫁祸父亲？

　　长公主也不过双十出头的年纪，又是被娇养大的，向来一点委屈都受不得，昨晚蒙在被子里压着声音流了好久的眼泪，方才又担心时云只是在穆辰面前做戏根本不喜欢她，这下一颗心终于放了一半，立刻喜滋滋地要给时云送礼，知道时云擅医，什么百年首乌千年参，跟白菜萝卜一样叫下人赶紧寻出来送到郡主房里去，时云哭笑不得又不好推拒——她若是推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嫡母”准要哭了。

　　念微直着眼睛看着一串下人捧着价值连城的药材等她吩咐，再看时云和姝阳已经特别“姐们好”地凑在了一起，姝阳全然不介意自己的身份，亲自推了时云的轮椅往秋千走，时云笑着，那眼神不像女儿看母亲，倒像是母亲看女儿……

　　明明前两天还在跟她商量要怎么给这位长公主吃些苦头，会让人浑身长红斑的药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一夜之间，事情的发展居然如此玄幻。

　　不过反正是在郡王府里，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带了下人就去了时云的私库——这些药材可都是好东西，各有各的保存方法，按长公主那样随便往库房里一扔那简直是暴殄天物。

　　姝阳哄着时云坐上了秋千，自己抓着绳子轻轻晃着，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问：“那个，云儿，你知道你父亲他喜欢什么吗？”问完，又急急地说：“你若是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我会自己慢慢观察。”

　　时云心下叹息。

　　“父亲不喜欢歌舞书画，不喜欢脂粉华服，茶喜欢微烫的龙井，酒喜欢陈年的梨花白，噬甜，喜欢吃鱼，小憩的时候决不能有人打扰……多的一时我也想不起来，若是想到了什么我会告诉您。”时云微笑道，抬起手将姝阳一丝乱掉的鬓发顺到耳后，“您不要着急，父亲不是个无情的人，您陪着他，他会记着的，他只是一个人太久了。”

　　“云儿？”姝阳有点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

　　时云弯着湿润的眼睛：“母亲为什么会喜欢父亲？”

　　姝阳脸红了：“他是个大英雄啊。”姝阳手舞足蹈地比划：“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比你现在大一点，偷偷溜出宫去看时将军班师回朝。你父亲，他骑着一匹那么高的马，路两边百姓都在欢呼，你父亲可好看了，完全不是我曾经以为的那种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倒像是个翩翩的书生，但就是不笑，那时候我就觉得，要是这人笑起来，肯定就更好看了。”

　　姝阳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声音，嗫嚅道：“后来你父亲进宫复职，我躲在草丛里偷偷看他，但躲得不好，被发现了。我逃走的时候，隐约听见，他好像笑了一声，那时我特别想回头看一眼，但是没敢。”

　　“然后您就喜欢他了？”时云觉得有趣，又觉得，原就该是这样。

　　就好像她前世喜欢上段珩，不就是因为年幼时回春谷中，那个少年微笑着递过来的一朵花吗？

　　所谓喜欢，就只是这么一个瞬间而已，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思考，蛮不讲理地就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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